文/安静
安静,陕西礼泉人,中学语文教师。很享受独处的时光,喜欢孩子般简单无邪的生活,喜欢文字里斑斓的世界,喜欢安安静静的表面下内心的活泼。
喜欢下雨天,这雨天要隔了窗能听见雨四下里窸窣作响之音,最好又是夜色严笼、屋灯亮起之时。这时最安静,心里最踏实。这样的时候,最适宜捧了《红楼梦》慢慢玩味。
宝黛钗关系是贯穿《红楼梦》的一条主线,关于这一点,脂砚斋在第一回有过一句夹批写道:“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
当时,落魄文人贾雨村寄居于葫芦庙,一日去甄士隐家中做客,看见在院中撷花的甄家丫鬟娇杏。那娇杏因怀疑贾雨村就是主人时常夸赞之人,不由回顾了两次。贾雨村被惹得心花怒放,以为娇杏有意于己,自此情思泛滥。
中秋之夜,贾雨村情发于中,对月吟出一首五律:“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俦”是伴侣之意,可见贾雨村是比较现实的,以结婚为目的,希望月亮前去美人闺楼充当红娘。当然,于贾雨村而言,风尘知己且为闲愁,求取仕途才是其“三生愿”。想到抱负未展,贾雨村随后又吟出一联:“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此联将贾雨村自命不凡,渴望飞黄腾达的内心世界揭露无遗。脂砚斋的夹批,就是评这一联的,言明此联除明写贾雨村野心之外,另有深意。
如果说“前用二玉合传”指的是前面写宝玉和黛玉的神话故事“木石前盟”,那么“今用二宝合传”则说贾雨村这一联内容关涉宝玉和宝钗。
(一)二玉合传很明白
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一株绛珠仙草。赤霞宫的神瑛侍者天天浇以甘露,这珠仙草得以延年并幻化成一女体。只因未酬灌溉之恩,绛珠仙子心思郁结,缠绵不尽,终日游荡在离恨天(也是“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所居之处)上。后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下凡造历。得知神瑛侍者下凡,绛珠仙子愿以一生之泪相还,遂亦下凡。这就是二玉前世故事。
一个天界侍者愿意放弃安逸生活,本身似乎就是一种“叛逆”,这为宝玉叛逆者形象伏笔。林黛玉乃天界一仙子,这为宝玉曾称黛玉为“神仙似的妹妹”,前八十回里写黛玉几无烟火之色的服饰描写伏笔。黛玉本来草木之身,三生石是情缘的象征物,自然有了二玉“木石前盟”之说。
所以,在黛玉进贾府一回,宝玉见过黛玉之后,开口便是“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府众人不知个中缘由,自当痴话来听。既知这还泪前缘,我们便不难理解大观园里宝黛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小矛盾,不难理解黛玉动辄落泪多愁善感的性格特征,不难理解他们大胆而真挚的爱情追求。
只是神瑛侍者下凡为了造历人世,绛珠仙子为了以泪还恩,那么泪尽之日也就是缘尽之时。绛珠仙子先一步回归太虚幻境,于其而言是圆满,但于尚在人世的宝玉而言,只会落得前世有缘今生无分之憾。
(二)二宝合传历来解说纷纭
立足文本,按照接受美学阅读论,读者可以有不同的理解。那么,此“二宝合传”还可怎么解读呢?
先看上联:“玉在椟中求善价。”
“求善价”暗含《论语·子罕》中一个典故。“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子贡意思是说,有一块美玉,是把它藏在柜子里呢,还是等待识货的商人把它卖掉呢?看似说藏玉与卖玉的问题,实则是子贡巧谏夫子。因为子贡实在不解,老师学问高深,境界高远,为何不去做官呢?孔子的回答很肯定:要卖玉,要卖玉,只是还要等识货之人。
我们知道,孔子带弟子周游列国十四年,就是在推销自己的政治主张,实际正是在寻找识货之人。可惜孔子的学说在他生前并没有被普遍接受,更不用说贯彻了。所幸孔子现在已被列为“世界十大文化名人”之首。孔子在当时就是椟中之玉,待价而沽。
同样,此联上句看似写玉,实则写宝玉其人。宝玉待价而沽,恰恰说明当时无识宝玉之伯乐,宝玉不被当时社会认可。
“椟”指木柜,木匣子。“柜”与“闺阁”之“闺”谐音,那么能否和闺阁联系起来解读呢?这不正暗合宝玉周岁时面对身前无数世间之物只抓取“脂粉钗环”一事?不正暗合宝玉长大后“最喜在内帷厮混”之举?不正暗合宝玉公然为女儿代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就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气逼人”之说?不也正与后来宝玉住在大观园里暗合?
这个大观园是个怎样的所在呢?
大观园本为贾元春省亲的别墅,元春担心自己省亲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于是下谕让家中姊妹们搬入。又因宝玉自幼生长在姊妹从中,命其一同入住。
可见,大观园是女子所居之地,惟宝玉跻身其间。如果说贾府是污浊的封建社会的缩影,大观园无疑是浊世之中的清净之地,是清净之境的太虚幻境在人间的缩影。宝玉身处大观园,所乐在于和众姊妹们玩乐,但宝玉完全不同于纨绔子弟玩弄女性之举,他极为深刻地体现了“女儿崇拜”思想。这一点,警幻仙姑给出了明示。第五回中警幻仙姑赠以“意淫”二字于宝玉,说这二字绝非世俗所谓“皮肤淫滥之蠢物”,“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
当然,警幻是为满足荣、宁二公的心愿,欲引导宝玉“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只是宝玉未改初心,不曾易志。
宝玉是为闺阁增光的美玉,那么世道中人如何看待宝玉呢?只看两首《西江月》词: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孝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宝玉哪里“不通世务”?他只是要打破“男尊女卑”的思想桎梏,维护女子该有的尊严。宝玉哪里“怕读文章”?他只是不肯读封建统治阶级奉为经典的书籍,但倾心于《牡丹亭》《西厢记》等一类性情之书。宝玉哪里“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孝无双”?他只是不是封建时代的忠臣孝子,且勇于反抗罢了。宝玉在为女儿尊严代言,也一直在追求理想的爱情。两首词只是封建卫道士们眼中的宝玉。
这样的宝玉,就是封建时代一块隐于闺阁中的椟中之玉,一位思想斗士,待价而沽。所幸宝玉的思想已被时代印证,如今不光男女平等,有些女子的家庭地位已然凌驾于男子之上。即使现代社会尚存封建遗毒“大男子主义”,宝玉的思想也不乏对其强势鞭挞的现实意义。
再看下联:“钗于奁内待时飞。”
这自然是说宝钗了。如果说宝玉有悖世俗,宝钗恰恰顺应世俗,是封建社会标配之淑女。如果说小说伊始,黛玉的人生目标是浪漫纯粹为情而活的精神追求,那么宝钗则是现实功利顺世而为的机变圆通,“待时飞”于她恰如其分。
“待时飞”一指宝钗进京选秀。第四回写薛蟠进京目的之一便是“一为送妹待选”,但之后没有明确的下文,不难看出宝钗落选了。正如刘心武老师分析所说,宝钗落选很可能并非自身素质有碍,而是因为那个不成器四处闯祸的哥哥薛蟠影响。三十四回宝钗回击宝玉“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的话,说:“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宝钗一反常态的愠怒,其间难以言明的失落不言而喻。总之,宝钗选秀这条待时而飞的路以失败告终。
“待时飞”二指她后来成为宝二奶奶。就感情发展而言,最初,宝钗并无意于宝玉。二十八回写宝钗得知金玉良缘之说后,“总远着宝玉,昨儿见了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但这并不能证明宝钗对爱情没有希冀。她也有爱情追求的本性要求(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只是人为地压抑(发病时要服用冷香丸)。三十六回写宝钗午间去宝玉屋子“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宝玉睡着了,袭人坐在旁边,给宝玉做一只白绫红里的五色鸳鸯肚兜。袭人见宝钗来了,由于久坐,便要自己出去活动活动。宝钗便拿起活计代刺起来。“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这一“怔”,泄露了宝钗心里多少秘密呀!可见宝钗后来还是在意金玉良缘一说的。那么,在黛玉泪尽而逝之后,不管宝钗内心有无“补胎”的别扭之感,囿于安分随时的个性,她或者甘愿或者迫于外界压力成为宝二奶奶都不意外。况且,宝钗本来就不乏“牺牲”的品性。宝钗“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之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
这样的宝钗,就是“钗于奁内待时飞”,一飞失败二飞貌似成功。
二玉前世有缘今世无分实乃憾事!二宝前世无缘,今世却有金玉之分,只可惜即使二宝成婚,终有因三观不同而难以调和的思想大隔阂,也是憾事。正如《终身误》所唱:“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如果,人生能够宝黛钗际遇一体,有缘又有分,那该多好!如果有缘又有分,却不知珍惜,最为憾事。安静地去读《红楼梦》,愿人生有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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