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江老人
1月19日的中午，不到两点，刘宗实坐的7路公交经过益阳市资江一桥，朝北岸驶去。透过车窗，他看见有人赤膊走在桥上，随后纵身一跃。他紧急下了车，走到南岸桥头的江边，看到有人围着一堆衣物议论纷纷。深蓝色外套，黄色皮鞋，还有老年手机、身份证等物。此时，刘宗实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事后据一名环卫工人介绍，一名60来岁的老人在桥脚下脱了衣服，朝着桥北走去，对面走来一个人，老人大概是害怕被抓住，迅速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益阳市资江一桥（何承波/摄）
刘宗实所在的难友群传来了消息。传闻说，一个姓曹的老人投了17万进养老机构，打了水漂了。如今妻子病危，走投无路下，投江死了。70多岁的刘宗实也有着相似的经历，他也投了13万在另一家养老机构——衡福海，也差不多同时爆了雷。此后，他每天去江边看一下，盼着一点好消息。
22日，益阳养老诈骗受害者群的义工刘一木和唐朝从长沙赶到益阳。两天过去了，跳江老人仍无音信。有一位附近居民对着江面，敲起了锡皮鼓，鼓声局促，回荡于空荡的江面。按当地风俗，打鼓招魂，尸体就会浮出水面。但敲鼓人告诉刘一木，这次好像不灵了。
1月23日，岸上聚集了数十人，唱经声响起，一叶木筏拖着老人的尸体，缓缓靠岸。
1月24日早晨9点，他的遗体被火化，亲属当即为他举行了“还山”仪式。这天中午，石头铺村的巷子里已经摆起了临时的灵堂。午席后，老人的子孙戴上了孝布，在道士带领下，绕着灵堂走了几圈，完成最后的超度仪式。
石头铺村的巷子里已经摆起了临时的灵堂（何承波/摄）
此前，老人的亲属向刘一木介绍，事发前，没人觉察到他的异常。但显而易见的是，半年以来，他身上压了两座大山，先是一家名叫纳诺的养老院爆了雷，他投的17万元化为泡影，他每个月得去讨钱。近两个月，常年患有糖尿病的老伴突然酮症酸中毒，不得不住院抢救。
据邻居说，他老伴已神智不清，悬着一口气，“吊针都打不住”。不久前，老伴病情更加恶化，医院，催款电话不断打来，交不上医疗费的他，也走进了绝境。
老人来自赫山区石头铺村，村里一位店铺老板回忆道，半个月前，老人的侄女见他从超市路过，便买了一箱最贵的白酒，但他只拿了四瓶，说，先喝着。老人时常来买最便宜的白酒，这是最后一次见他——“那时候，他精神状态挺好的。”这也是他留给多数邻居的最后印象。
多数邻居们对他的遭遇所知甚少。其家人也表示，对他被骗一事所知不多，因与当地政府协商赔偿，余事不愿多谈。
互联网上，人们称这位老人为曹阳林，或者曹荣林。没人叫对过，他真正的名字叫曹迎林。
被落下的人
刘宗实感到遗憾。他做过很多联络难友的工作，但并不知道曹迎林的存在。他没有智能手机，上不了网，没法跟难友们抱团取暖。事实上，在此之前，没有一个人听说过他。自杀身亡后，他却成了最广泛的谈资。
62岁的曹迎林来自石头铺村，修建国道前，村里人都是农民。他3岁便失去了父母，没有上过学念过书，也不识字。长大后，他在两位哥哥合伙开的红砖厂烧窑。但他始终只是打工的，并没有参与这份家族事业。
互联网上，人们称这位老人为曹阳林，或者曹荣林。但他真正的名字叫曹迎林
邻居们说，兄长们对他并不差。
陈绮是跟曹迎林生前有过密切接触的邻居，她觉得，曹迎林性格里有些“缺爱”。他偏偏又组建了一个复杂且结构不稳定的家庭。妻子以前是纺织厂的工人，带着一儿一女，跟他再婚。子女没有跟他姓，后来也不跟他一起生活。另有一位邻居说，他的继子没有固定职业，爱好赌博，偶尔来一次，也是来要钱的。父子、夫妻关系并不和满。
十多年前，石头铺村拆迁，政府在附近划了一块地，新的石头铺村得以重建。曹迎林在村里打扫卫生，每月能挣元，还能卖点废品。
根据陈绮的说法，曹迎林能力不如其他拆迁户通达，政府划给他的地皮起初空着，是侄子来起了一栋6层楼的房子，并把四楼让给他居住，一楼是门面，侄子也分了他一半，但他从未做过任何生意，闲置了很长时间，最后转手还给侄子。
曹迎林家门口（何承波/摄）
悲剧是有迹可循的。
大概三四年前的一个清晨，陈绮经过巷子时，看见正打扫卫生的曹迎林突然倒地抽搐，医院，一两天后抢救回来，一切又正常如初。但他从此没了工作，失去了收入来源。
此后，每年都会来好几次。根据陈绮的说法，没人讲得清楚曹迎林得了什么病，老伴和儿媳对此也有不满，“她们跟我说，又没有心脏病，医院去，花掉一些钱又回来了。”
拆迁户们无不过上了富足小康的城市生活，他的境况却越来越糟糕，成了混得最差的一个。陈绮说，石头铺村几乎所有老人都买了养老保险。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曹迎林没有，他是唯一一个被落下的人，他没有社保，也无子女尽孝。
种种迹象表明，把全部积蓄投到养老院，是他想为自己谋另一条生路。不曾想反倒把他赶上了绝路。
1月19日中午，医院给妻子喂了饭后，便走向了资江一桥。
惊雷
陈绮依稀记得，大约3、4年前，也是曹迎林出现心脏病的时候，他曾跟她说过，自己在外面搞了一笔投资。此事并未引起任何人的重视。
曹迎林没有什么朋友圈子，他很少走出石头铺村，却是那一片唯一的受害者。而他的哥哥们也不清楚他的钱是怎么回事，他的受骗过程是一片空白。
直到他陆续开始跑出去讨钱，直到妻子病情危急。
这一切是年7月17日开始的。益阳市公安局资阳分局发布通告，益阳市纳诺老年公寓有限公司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已被立案侦查。
益阳市公安局资阳分局警务发布
这正是曹迎林所投的养老机构。据天眼查显示，纳诺成立于年，法人鲁光辉。宣传资料显示，纳诺位于资阳区迎风桥石牛潭水库旁，自我规划建一家集养老、医疗、康复、度假、旅游于一体的星级酒店式医养机构。
年1月，鲁光辉在此基础上成立了一家新公司：益阳光辉颐养健康产业有限公司，进行了大量宣传曝光，登上了当地的电视台，还请来湖南省红十字协会、益阳市红十字会和益阳市民政局相关领导站台。
另一边，鲁光辉仍以纳诺公司的名义进行民间集资，他派出能说会道的业务员，以养老的痛处和丰厚的“福利”进行营销和游说，跟老人们签下不同等级的合同。一位纳诺的受害者介绍，福利一般是8%-9%的分红——有的业务员也会提高点数来劝人追缴，两年期满即可兑付。
无论如何，他等来的，不是高额回报和入住的门票，而是一声雷响。
同时炸响的，还有另一家机构——衡福海。
衡福海老年服务中心设立许可证（图为受访者提供）
年7月2日，刘宗实带着老伴前往赫山区的衡福海健康养老中心，这里已经聚集了七八十人。一位工作人员站出来说，老板刘燕配合公安调查去了。
众人起哄，表示不信，混乱中，有人拨了，警察很快赶到现场。根据公安在现场透露的信息，传闻得到了印证，衡福海的老板刘燕不是配合调查，而是自首，高新区公安分局已经成立了专案组。顿时间，现场直接乱掉。
时间倒退两个月，这一年的5月份，原本是两年期满兑付的时间，刘宗实和妻子盘算着，把钱取出来，该买一栋新的房子了。他们住了一辈子的烂房子，一到下雨就漏水，地上积水一滩又一滩。更让妻子无法忍受的是，家门外隔三差五就有人唱孝歌，“也不能去说人家，有失体面”。
他们想过一个不那么晦气的晚年。
5月8日，衡福海方面告诉他们，钱取不了，全部推迟半年。非要取的话，要扣一大笔手续费。他们盘算了一下，13万扣下来，得赔一大半。平时不流一滴眼泪的妻子，开始哭天抢地。一个大个子保安冲过来，扣住了她。
煎熬了两个月，得知老板自首的那一刻，夫妻俩彻底绝望了。
对于不上互联网的李有才来说，自首的消息迟到了四十多天。这给她带来了致命的打击。年8月13日，下午黄昏时分，一位“牌友”给李有才打来电话，告知了衡福海的相关信息。
益阳衡福海老年服务中心公司简介（图为受访者提供）
事发一个星期后，李有才的儿子向刘一木透露，这位牌友是市政府的家属，跟母亲打了十几年的牌，但他回拨过去时，对方矢口否认。
无论如何，这通电话改变了李有才的命运。李有才儿子在报案时描述道，接了电话后，母亲闷闷不乐地走向了卫生间，准备洗个澡。
晚上七点，丈夫崔有财正在门外的水塘里捞水葫芦，屋里传来妻子的声音，他推开卫生间门进去，发现妻子瘫坐在凳子上，只剩一口气了，他怎么也没法把她抱起来。任凭怎么掐她的人中，也无济于事。
5分钟后，李有才断了气。
她是突发心脏病身亡的。
这也是一个二婚重组家庭，但夫妻恩爱，家庭和美。崔有财把钱都给了妻子。事后，根据合同和单据，他们才知，李有才把钱投给了衡福海。
远在长沙的前记者刘一木是从母亲那里得知消息的。母亲投了20万，为减少她的担忧，他很快赶到益阳。他吃惊地发现，受害者群体之庞大，远超他想象。初步统计，光是衡福海就达到人以上，更不用说，前后爆雷的还有纳诺、旺寿、胭脂湖、阁老、怡心苑、颐和寿康等12家预售型养老机构。
“几乎可以说是全线崩溃。”刘一木说。
“猎杀”
益阳人爱打牌，退休的70岁老人刘宗实也不例外。他时常出没于益阳某公园的牌桌，年前后，陆续有传单递到他手里。起初，他并没有在意。
渐渐地，他才开始注意到，这些发传单的小女孩能说会道，整天说着为政府分忧，替子女尽孝，对中国养老压力侃侃而谈。
刘宗实子女都在外地工作，他也有点焦虑，两口子万一有任何一个不能动弹，都得去住养老院。
如此一来二去自然熟了。业务员就邀请他们去公司参观，吃了一顿盒饭。这家公司便是衡福海。
衡福海只有三层楼，一楼是门面，二楼住着行动不便的老人，三楼可以自由活动。怎么看，这里也谈不上多豪华，但业务员们说，还会再建大项目，一会儿在桃花仑，一会儿又在城市学院，都是政府支持的。
对方还提供了一份关于衡福海老年产业城的合作协议，上面写的甲方是益阳市民政局，要建一个平米的老年产业城。宣传栏上，还贴有益阳市民政局和湖南省民政厅的领导前来视察工作的照片。
宣传栏上领导视察工作的照片（图为受访者提供）
这些物料对一个体制内退休的老人来说，极具说服力。
年5月8日，他投了11万，为期两年，有8%的“利息”，利息在合同里面是另一种表述——“福利”。快到一年的时候，业务员找到他们，说再加2万，给提升到9%。就这样，刘宗实成了衡福海的钻石会员。特权是，两年后可以获得衡福海的优先入住权，元的房间，还有大幅折扣。
衡福海老年产业城项目合作协议书（图为受访者提供）
两年后，随着老板刘燕自首消息传来，这些许诺化为泡影。
事实上，问题早已经埋下了，衡福海的资金早有裂痕。50岁的李纯华说，一位曾经跳广场舞认识的的银行职员告诉她，此前，这位银行职员得知，衡福海在银行的贷款没有通过，银行职员意识到，衡福海可能出现资金问题，便早早把钱取了出来。
但李纯华未能躲过“猎杀”。她是在这个“资金问题”出现后，才交了10多万。因为她信任她的父亲，一个谨小慎微的退休教师。
父亲中套，一是看到了衡福海“可靠的政府背书”，另一个原因，也是他的软肋被人拿捏住了。母亲去世多年，父亲变得孤独，三天两头的，业务员们便跑来他家里送温暖，瓜果礼物不断，表现出一种比亲生女儿还要亲的亲切感。
衡福海事情败露前的一个月，业务员们打电话到家里，天天催他父亲再投点钱。李纯华考虑到自己也50岁了，将来要跟父亲一起住养老院，便凑了10来万，投了进去。
李纯华后来从难友群了解到，受害者中，有的老人是高级工程师，投了多万；有的老人把自己的抚恤金投了；还有不少独居老人主动卖房，想把自己安顿到养老院去，免得哪天一个人死在家里无人问津。
旺寿养老城一位受害者告诉南风窗记者，该机构于年出事，老板被抓，但消息被隐瞒了，仍有很多不明真相的老人，持续投钱。
失去的积蓄，失去的人生
年8月27日，天眼查上新增了两条有关益阳市高新区衡福海老年服务中心的民事裁定书。
图片来源：天眼查截图
有两名原告诉称，他们跟这家公司签订了预定养老服务合同，但一直没有入住，也没有享受到服务，要求退款并支付利息。
但两条起诉都被驳回。原因是，这些纠纷属于刘燕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中涉案款项的组成部分，应由公安机关处理。只是，大多数受害者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