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人》文/梦娜(荷兰)
每次翻老照片,眼睛总会停在那顶草帽上。泪光中,帽檐上悄然地走来一对少男少女:18岁的我和22岁的棠,谁在那个飘梦的年代里悄悄地吟诵“三载悠悠如梦,离别今朝初醒”?
被太阳晒白了的土路上,张开着蛇一样扭曲的干涸口子,前后半里路只有我俩顶着烈日走着。棠说,你看,天上的云热昏了,踉踉跄跄地走着。地上的树热傻了,呆呆地站着不动。鸟儿呢?鸟儿哪去了?我说,挖地洞了。于是,我俩就笑得让太阳都恼了,清风黑脸下了一场暴雨。
棠说,世间就这样,很多逻辑是荒唐的。志在农村?吹牛!我咯咯地笑,从黄色旧军用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来,在棠眼前晃了晃,照片上的我戴着一顶棠送我的麦穗草帽,草帽上写着四个字:志在农村。棠不看照片,眼睛只看跑过暴的土路,土路上的口子有些滋润地潮湿,仿佛噙着泪。棠的视线里映着路边一排排树荫,那树荫在日头下盘根结枝,像牵了藤。
这一走,何时再来?我心里期待棠这么问。可是,棠不问。装出很快乐的样子一直送我20多华里路。他说,梁山伯与祝英台也曾十八相送。我笑,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棠喜欢南唐诗人李煜的《乌夜啼》: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棠喜欢穿一身洗白了的深蓝色裤子,显然太成熟,但很男人,用现在的话说,很酷。浓眉下一双深邃的眸子,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正是棠的俊。
第一次看见棠,是在去截河大队部民办小学做老师的第一天,满屋的老师一边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一边正和一位低头备课的英俊男士开玩笑说,有位邻村的姑娘爱慕棠很久,自己托人找上门来说媒,棠却躲躲闪闪地不肯见。一日,姑娘主动上棠家去了。棠来不及出门躲避,急中生智地爬上了棠家后厢房里低矮的暗楼,憋屈着身子,闷在里面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姑娘离开,棠才得以从阁楼上被解放。有位女老师调侃他说,堂堂七尺男儿,学校老师,竟然被一个姑娘逼上了梁山。
棠却淡然地一笑,不羞不恼,拿着一本破旧了的《绘图彭公案》道: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任凭波浪翻天地,自有中流稳渡舟。
后来才知道,棠是那一带出了名的才子,能写会画,常吟诗作赋,自娱自乐。在课堂上的他,俨然是一位演讲天才,博古论今,滔滔不绝。一堂普通的语文课,他却总是把学生们纷杂的思想和参差不齐的想象力以神奇地方式带入故事的童话世界或带领他们披荆斩棘地穿越古代战国、文明的唐都,让学生听得入神着迷,常常有笑声窜出教室,乍一听以为是课堂纪律混乱,其实是棠的幽默和诙谐讲课让学生们听得开怀而放松。
一晃两年过去了,我们彼此都非常投缘,他总像一位师长一样教我很多教学的方法。棠邀我去他家吃饭,他父母听说知青老师来吃饭,便忙得不亦乐乎。我从城里探亲回学校也会给他们家带些礼物回馈。
他家后院有一片林子,我和其他几个知青喜欢在他家林子里散步。喜欢听他悠哉悠哉地吹口哨,有时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和《三套车》这些苏联歌曲。随着这悠扬动听的异国曲调口哨声,仿佛周围的一切突然间就有了浪漫的色彩,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包括棠和我相处的位置,好像也染上一层朦胧的神秘。
我特别喜欢林子后的一条涓涓流淌的小塘,小塘里有荷花莲藕。我喜欢藕带,喜欢那白嫩鲜活的精神。别人是为了吃,我却是为了插在玻璃瓶里观赏。棠说,藕带又名荷花茎或莲鞭,或藕肠子,是种藕萌发后抽出的白嫩细长扎的扎根于地下并从茎藕带上而分节出来,然后在节上长出的叶和花。他说他更喜欢荷花和荷花孕育的莲蓬,它们象征着新的生命,以炫丽而从容的姿态揭开生命之谜,却不给生命带来深潭里的污浊。
我靠在塘边的杨树上,看柳枝斜下映在荷塘里,随波袅娜摇曳着,听他侃侃而谈。他心血来潮,跑进屋子里拿出一杆老掉牙的二胡,是他自己制作的,靠在杨树旁,拉起了阿炳的《二泉映月》。
一曲如诉如泣,凄婉、断肠的《二泉映月》被棠拉得如同半夜鸡叫,断了琴弦一样,声声凄厉地嘎嘎颤音。我眼里含着泪笑得前仰后合。
棠却不温不火,再换一曲黄怀海的《赛马》,或舞剧《白毛女》中的一段《北风那个吹》;不管棠如何投入就是拉不出原曲的味道。
我说,你吹笛箫吧。
棠的二胡拉得很糟糕,远不如棠的口琴技巧娴熟,更不如棠的箫吹得荡气回肠。棠的笛箫胜过口琴,吹得悠悠扬扬,仿佛弄玉和萧史在世。
哪天你也到我屋里来坐坐。我看着满塘的荷莲真心地邀请棠。
我母亲一再嘱咐过,知青是惹不起的,一旦出错,便会有牢狱之灾。
我笑得肚子疼,有那么邪乎吗?
棠不置可否,淡淡地笑笑。
你是个怪人。我说。
棠仍然是淡淡地笑。
农村的夜总是很静很静,只有原野不断传来的蛙声或狗叫声划破夜空的寂静。
夜里的农舍,恍惚中如同在看皮影戏:油灯像剪影一样贴在窗牖上,灯捻突腾着小小的火苗,像一个个小人儿喘气似的冒着淡烟。那些孤独的夜晚,我常站在窗口望着夜,把它看作人的心胸一样,当然有辽阔和狭窄,善良和恶毒,想着古老的神话故事,感受着躁动血液里的跳跃精灵;不知不觉,我走了神,会莫名其妙地幻想棠突然会来敲我的窗,拉着我的手,求我和他散步在溶溶的月光下,让习习的风吹拂着我烧热的脸庞......
他一定会说,冷吧?我会怎么样回答他呢?想到这里,我会羞涩地笑,心跳得砰砰响。他呢?他于是脱了那件常穿在身上的洗白了的深蓝色中山装,露出里面的白色的细纱背心,轻轻地给我披上......
然而,他的身影从来不会停留在我的窗下。
知青年代,也是飘梦的年代,如同我飘梦的年龄。我生性爱读书,什么样的书都会捡起来看。只可惜,那个飘梦的年代,却没有多少飘梦的书填补我飘梦的青春。但有很多手抄本的书,虽然不全,破了书脊,烂了内页。但总归是文字。比如小说、诗歌和歌词。
他曾经送给我的一首诗歌《偶然》就是手抄本: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遗憾的是这首手抄诗歌没有保存下来。
直到参加工作后才从旧书摊上买到了徐志摩的诗集。
有一晚,雨,滴滴答答地下起来,村里的猫狗悄无声息,万籁俱寂。我听雨,听雨闪动翅膀的声音,那感觉很自由,那一片静谧的天空是属于我的。我庆幸自己没有搬进知青点里去住,否则,这份安宁不会这么美。
我的耳畔回响着棠的箫音,想必棠的窗灯还亮着。
那夜,棠送我到村口,站住了,望了望村头我的那扇小窗,默默地转身,带着雨水的味道,带着荷塘里清新荷叶的味道,我的泪在棠的雨路上滴下一颗颗豆大的坑。
我知道,我们是两条路上的人。正如泰戈尔的诗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树枝无法相依,而是互相了望的星星,却没有交汇的轨迹。
招工走的那几日,我心里很难受,总有“胜地不常,盛筵再难”的感伤。
走之前的那个月夜,泥土的芳香从小木窗里悠悠地飘进来,我简单的行裹装满了喜悦和惆怅,还有那张戴着草帽的照片也放进了相册里。
本想将照片赠送给棠,却又觉得不妥当,我们只是相逢却不曾相恋。带着心里的朦胧走向将来彼此陌生的遥远。
月亮趴在我的小木窗口惆怅,棠却来了,不再总是站在村口遥遥地望着我亮灯的窗口。
我认识棠两年来,这是棠第一次走在窗下,走进屋子,也是最后一次。
棠轻敲我的窗,我屏声静气地侧耳静听,又是几声,像风的叹息。
是我,棠轻轻地说。
我听出是棠,跑出去。
棠站在窗下,灰白的脸色,模糊的眸子,清清的月亮把他的影子淡淡地倒映下来。
快进吧,这么晚。我说,不是责备,是感激。
棠随我进屋,怀里揣着一杆竹笛:没有什么送给你,给你吹一曲。
我的嗓子哽咽得疼痛,棠的笛箫如诉如泣。
棠临走时,望着我墙上挂着的那顶草帽说,还我吧,你也不可能带它回城。
送棠出村口,我们凝望皎皎的月光,珠泪一串一串,心里的祝福一声比一声长。
几十年过去了,那顶草帽仍然炫丽在照片上。
夕阳丹红地从我的窗口照进来,殷红殷红,让我不禁想起棠家的后院,那条小荷塘上也泛着同样的金辉。
我合上相册,推门出去,异国他乡的月光泛着银光,仿佛那一年我一个人走在农村的旷野里,享受着宁静的夜风撩起我的衣裙,夜露打湿我的脚跟,长发披在肩后,像披着一抹黑亮的丝围巾,在风里摇曳着,我的思绪也摇曳着。
时光如流水在我生命之河里静静地流淌,往事偶尔也在流水里徜徉。
那些抹不去的记忆如同藕根一样,在心潭里扎根、萌发着看不见的芽苗;从灵魂里抽出白嫩的细茎,如同生命的筋络一样清晰而不可或缺;它渐渐长出生活的叶,开出一朵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一片傲骨的清莲;回忆宛若秋空中溶溶的月光,温柔而清丽地跟着岁月走,那些活在岁月里的故事落入记忆的河里,溅起淡淡的涟漪。
人,在这涟漪的波纹里潜行。
我从不曾想,我和棠会有一日重逢。而彼此的居住地却近在咫尺——同在一个城市,棠竟然还是我弟弟的新街坊。
母亲说,有个叫棠的男人,好像认识你,他的菜摊就在这条街的菜市场里。
人,有时候,走不出旧时光,抹不去旧痕迹。
人们都说,人走茶凉,时间无痕。但茶凉时,还有淡淡的余香,无痕里也有旧痕的模样。
我跟着母亲来到街面上熙熙攘攘的菜市场,每一个摊位都写着两个字“繁忙”。
母亲在一间菜摊前停下,她熟悉地和人打招呼,被女老板请进里屋喝茶、说话。而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傻傻地看着眼前忙碌着的男人。
棠正专心致志地称菜,收钱,爽快地答应那些习惯了讨价还价的老婆婆、大妈们。
棠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我,即便棠注意到了,恐怕也难以辨认出我是谁,就像我难以辨认眼前的菜老板就是当年的棠——曾经才华横溢的年轻老师一样。
一晃25年过去了,曾经的小姑娘,小伙子已经变成大爷和大娘。
算来棠才47岁啊,却满头银丝,胡子拉碴,一双深邃的眸子已经染上灰灰的沧桑,瘦削的脸上早已刻着岁月的深痕。
笑,浮在棠的眉梢;善,留在棠的秤杆上;真,写在棠心里;美,体现在棠送走每一个顾客的一举一动上。
而我,同样银丝簇簇,半老徐娘。
我忘了街上的行人,忘了棠的妻子正和我母亲聊天,我眼里的湿润一行一行。
我的往事泛着酸楚,我的现实却铺满阳光,而眼前的棠却让我如此地忧伤。
棠折断了我想象的翅膀,也蒙住了天上那一片鎏金的辉煌;我捕捉不到他曾经骄傲的眼神,剩下的只有汹涌的悲悯,飘零的碎屑,堆砌成祈福的长城。
我知道,我会永远珍藏心底曾经的荷塘。
看到他,我对他久违的感激之情涌上心来,是棠的体贴和关心,让我在特殊的年代得到特殊的温暖和照顾;是棠的真情,让我懂得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多么宝贵。因此,我珍惜我今天拥有的一点一滴。珍爱我的家人,我的孩子,我的朋友,我的爱人。
你可好?当我们互相惊叹彼此后,棠问。
你可好?我反问,仍然像从前那样傻傻地笑。
棠说,早起,我爱人对我说,我好像听到喜鹊叫,必有贵客到。我还笑她说梦话,城里哪看得到喜鹊?看来,喜和贵倒真灵验了。起码我有四大喜事中的一喜:他乡遇故知。
我笑笑说,等你们忙完了,我请你们去吃饭,喝一杯,久逢知己千杯少嘛。
他们共育有三个孩子。
我快要冲出口的笑话:超生游击队啊?然而,却被他们夫妻俩有些沉重的表情噎住了。
棠说,大女儿在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小女儿马上面临高考。
说完,棠低头停了半晌,眼里却有些湿润。我的心跟着他莫名其妙地往下沉。他说,我的儿子,去年被人打,他一怒之下又误伤了人,现在正被劳教。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们夫妇俩,傻傻地愣了半晌,才说,男孩子总是比女孩子调皮一些,况且他还未成年。等他受教育出来,说不准也是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好男儿。这样不疼不痒的话,他听了,倒还有几分地感激。
他抽了一截烟,突然非常爽朗地笑起来,变了声调说,我这一生唯一的愿望,尽力让两个女儿能够在学校里安心学习、生活,将来是否有造化全凭她们的福分。儿子还有半年就出来了,想带着他走南闯北,让他懂得生活的艰辛,将来能挑得起家庭的重担。过些年,我和他娘,告老还乡,仍然守那一亩二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位饮,耕田为食。”
我在心里感叹,时间和环境真能改变一个人,曾经的老师,如今的菜老板,面对这样的改变,他坦然得像一颗晶莹剔透的钻石,生活艰难的粗糙早被他乐观的心态磨练得无痕迹。
我突然更加对他肃然起敬,他仍然是我心中的才子,理智的老师。
生活让他学会了充实,懂得珍惜一点一滴。
我本想问问,是否还常吹笛箫?但转念一想,他的人生不就是一曲幽婉的箫音吗?
那天走,棠送我,我没告诉棠,我和棠东西两岸相隔着。
他只说,那顶草帽,我一直珍藏着。
我没有告诉他,那张戴着草帽的老照片,我时常翻看。
我在返回荷兰前带着礼物再次去拜访,其中也给他劳教的儿子买了一本书。
而棠已无踪迹。
母亲说,市政府要规划,街道要重新修整,这一带的菜摊被撤了,他不得不搬走。
临走时,他特地去和母亲说了再见并带问我好,但他没说去哪里。
在飞机上,我望着机窗外厚厚的云层,浓浓的冰峰,那顶草帽也许锁在这里合适。
棠不知又漂泊在何方?
我和棠,注定是人海茫茫,无处寻访,也无须寻访。
几回回梦里,常聆听笛音;多少月夜,常凝望伫立。祝福远方的人,永远平安。
再翻老照片,那顶草帽,那个飘梦的年代,那些记忆,仍然年轻;心中的感激,仍然滚烫滚烫。
作者简介
梦娜(Mona),本名:李民鸣定居荷兰。
年开始发表作品。曾是《长篇小说》签约作家和荷兰《联合时报》专栏作家。
有诗歌、散文、随笔、纪实、小说等散见香港、内地、国外报纸和文学刊物。
著有长篇小说《飘梦侬华》,正式出版发行。
短篇小说《摩卡》被收入《歐洲暨紐澳華文女作家選集》,由台灣商務印書館所出版發行。
中篇小说《太阳升起的时候》、《如雪》等曾在荷兰《联合时报》连载完毕。
长篇小说《飞燕》曾在荷兰《中荷商报》文学版连载(两年)完毕。
散文《平凡的父亲母亲》获海内外华人第三届笔会一等奖。
诗歌《N次方》获年“蔡丽双杯赤子情”全球新诗大奖赛三等奖
《红墙春秋》获年“美丽中国”世界华文诗歌大赛优秀奖
《与西风共舞》(散文集)和(小说集)合集出版。被编入《世界华人文库》第二集中,九州出版社出版。
格律诗词《汉唐三海情》合集,风雅汉唐诗词集浙江古籍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
出版诗歌《天涯诗路》合集(中国出版集团、现代出版社,国内新华书店有售)
出版诗歌《国际汉语诗歌》由屠岸名誉主编、谭五昌主编,线装书局出版社出版,国内外公开发行。出版《欧华诗人选集》由文汇出版社出版发行。
出版《北都笔会:海内外汉诗专号》合集。
诗歌收入『海外诗库』和『海外优秀诗人作品集锦』、《中国诗歌年编》、《21世纪世界华人诗歌精选》、《当代华语诗歌选辑》、《华诗选集》等。
本文插图
摄影:君君
编辑:北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