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次出行来到了温州,是一个宣传温州生态园区的活动。没想到此行却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偶遇了曾经于75年前在我所下榻的宾馆,发生的那段轰动民国时期的爱情故事——张爱玲千里探夫。
不知算不算巧合,张爱玲逝去时也刚好75岁。75年前,就在这里,张爱玲经历了二十天痛彻心扉的情感纠葛;就在这里,张爱玲体验到了妄想与胡兰成比翼双飞的荒唐可笑;就在这里,张爱玲毅然决然地结束了这段旷世虐恋。
正如名人们对她的评价一样,她的人生是两极化的典范,民国第一大才女和汉奸夫人同时加载在她瘦弱的身体之上。如此兼具美丽与才华的女人却为一段与汉奸的孽缘成为她的崇拜者与她自己心里永远也抹不去的阴影。
直到21世纪,中国这块土地上的年轻人对张爱玲依然像70多年前一样爱戴,曾经流行于中国大城市年轻人中的一种说法:“什么叫小资生活?就是读纳兰容若的词,品张爱玲的书,看王家卫的电影。”《倾城之恋》、《金锁记》、《沉香屑》、《半生缘》、《红玫瑰白玫瑰》、《色,戒》这些直至今天都还被提及或改变成影视作品的小说,都在证明着她的作品的生命力。
还有一个我本人经历的事情,几年前朋友拿来一本“《红楼梦》之谜刘世德学术演讲录”,说到书里有个新发现。问我贾蓉的第二个妻子姓什么?我当时一秒钟没耽误脱口而出“姓许”。
朋友当时目瞪口呆,问我是不是看过这本新出的书,不然我不可能知道书里的新观点,以前就没人知道贾蓉的新媳妇姓许。我说只是你一个人不知道而已,张爱玲年在台湾出版的《红楼梦魇》里就说过了。
张爱玲年下榻在温州的酒店
夏志清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这么评价张爱玲:“应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仅以短篇小说而论,堪与英美现代女文豪曼殊菲尔、安泡特、韦尔蒂、麦克勒斯之流相比,某些地方她恐怕还要高明一筹”。
王德威:“五四以来,以数量有限的作品,而能赢得读者持续支持的中国作家,除鲁迅外,只有张爱玲。”贾平凹的评价更是平铺直叙“世上的毒品不一定就是鸦片,茶是毒品,酒是毒品,大凡上瘾的东西都是毒品。张爱玲的性情和素质,离我很远,明明知道读她只乱我心,但偏是要读。”
但对其评价印象最深的是傅雷,那种爱之深责之切!给人感觉他才是最懂张爱玲的人。所有这些名人评价都是针对这个上海大才女,那位在滚滚红尘中有着超凡传奇经历的女作家。从那首著名的由罗大佑所写的歌曲《滚滚红尘》到几年前李安导演的《色戒》,她的作品已经不是简单地影响着中国当代文学界。
温州著名的五马街
她的人生是两极化的典范,体验过民国时期大上海众星捧月般的荣耀,也有过潦倒悲戚的美国生活,不得不让人感叹人生的大起大落。年我在美国旅游时,有天自己开车去洛杉矶的贝弗利山这个世界上最奢华的地方游玩,突然想起张爱玲在洛杉矶去世时所住的位于西木市(westwood)罗切斯特街号(RochesterAvenue)室的那栋5层的小楼,其实从贝弗利山去张爱玲故居只有3英里多点,开车10分钟就能到。
但联想到她那令人唏嘘不已的凄惨晚景,也加上张爱玲遗嘱执行人林式同说过,从年8月到年3月这三年半时间内,她平均每个星期搬家一次,那这套她去世时居住的房子或在美国居住过的任何一套住宅,严格说并不能算作张爱玲在美国的故居,这栋住宅张爱玲虽然从年住到去世,不过也就是没有住那么短时间而已,如果不是年9月8日在那栋住宅里发现她的尸体,真不敢说是不是她在美国的故居。
再有,她在上海的两个故居我都去过,康定东路87号,她不但在那里出生,而且还在这里被父亲毒打囚禁了半年,这可是她生活了20年之久的祖屋。那个现在人们公认的张爱玲位于常德路号65室的故居,是她年到年的几年间和姑姑的居住地,并在公寓里写出了以《沉香屑》的两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等几篇张氏风格的小说并在大上海一举成名,成为红透整个中国的女作家。为此,在洛杉矶我放弃了去看那套所谓的美国故居的打算,可后来回国以后多少有点后悔,毕竟那套公寓也是她在美国居住最长时间的房子啊。
温州爱玲中山雅舍
上海常德公寓出名是因为张爱玲一生的巅峰创作都在那个公寓里完成,将它带入人生的顶峰,也在那里发生了在很多人认为的毁了她一生的那次畸恋,给自己凄惨的晚年做下了铺垫。张爱玲那过分燃烧的青春都离不开常德公寓的背景,所以目前公认的张爱玲故居定在常德公寓。
我个人也认为张爱玲与老上海是不可分的,两者融为一体相互生辉,就像提到玛格丽特米切尔自然想到亚特兰大,提到普希金自然想到圣彼得堡皇村一样,提到张爱玲我只会想起老上海,而绝不会联想到她故去的地方洛杉矶。
这次有幸来到温州旅行,主办方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把我在温州市区的酒店定在了中山爱玲雅舍。酒店就在温州最著名的五马街的街口,可谓是纯纯的黄金地带,就像北京的王府井或成都的春熙路。位置并不是让我心动的原因,而是我住的酒店就是当年张爱玲千里探夫来到温州她所下榻的酒店,弥补了我在洛杉矶留下的遗憾。
温州中山爱玲雅舍酒店
我个人看张爱玲的书不多,泛泛地感觉她的文风是典型的上海作家,极为细腻的笔锋在行文中游刃有余,和老舍、王朔这样的北京作家大气的文风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一年我去中国作协老前辈林非先生家里,老先生看过我写的书中有提及张爱玲的段落,好奇地问我:“你到底喜欢张爱玲哪里?”我一时无言以对,就借用当年胡兰成和张爱玲的对话作为回答。
张爱玲说:“《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这‘淹然’二字就用得好!”胡兰成问张爱玲说:“什么是‘淹然’”,张爱玲答:“有人虽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却象丝棉蘸了胭脂,即刻渗开的一塌糊涂,这便是‘淹然’呀。
”看完这段对话我真觉着中国文字是给张爱玲这样的人发明的,一般的作家很难把一个文字在大脑里如此印染,文字所表达出的美妙神韵好像就是呈现给她本人的。虽然我个人不敢说是张氏风格的绝对拥趸,但不得不承认,张爱玲文思的细致确实不是一般作家能与之比肩的。
跟人家比起来我这样的白丁简直就是认字而不识字,光知道文字的读音,而文字的意境,在文学领域里所能延展的空间,对我来说是连丁点都没有体会到。我个人比较喜欢老舍、余华那种写作风格,惜字如金读起来极为流畅,很多上海作家尤其男作家那种过于细腻的文风明显不适于我这种北方汉子。但张爱玲作为女性作家,那种细腻的文风还是让我感到由衷的佩服。
中山爱玲雅舍酒店外的五马街
我们下午从机场坐面包车进入温州市区,司机和接待方人员为路线还发生了争执,一方说按照导航走,一方说这种中型面包车很多路不能走。我在车上望着窗外,遥想75年前张爱玲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家酒店千里探夫,但死也没想到75年后我这个北京来的混子住进这家酒店居然也不顺利。
我们的车最终停在了中山公园旁边,大家下车拖着箱子一起向酒店走去。今天的中山公园和五马街俨然已成为温州downtown里的黄金地段,这里是来温州旅行的游客旅程中不可缺少的打卡地。
温州的美食、温州的市井、温州的美女、温州的古韵,都能在这条街道上觅得踪迹,而且让我意想不到的就是温州市政府居然把这条街赋予了历史和文化的含义,特意在这里融入了张爱玲的主题,分别建成了爱玲往事、半闲浮生、中山爱玲雅舍。那段75年前的悲情往事重新又回到了温州,中山爱玲雅舍是她住过的酒店,爱玲往事是主题酒吧,半闲浮生是品酒吧,品酒的酒吧。
酒店旁“爱玲往事”酒吧
说到张爱玲当年来温州下榻的酒店,想找到它真是费了一番周折。有关温州之行张爱玲自己的作品仅有《异乡记》涉及,但这本书结尾在丽水,没写到温州。张爱玲在温州的故事,基本出自胡兰成的《今生今世》,目前没有发现还有其他记录。胡兰成说,“爱玲住在公园旁的一家旅馆”“这旅馆后面原是个连接公园的小丘,有树有草。”很简略,没有提及商号。
年温州仅有中山公园,所以首先可以肯定旅馆在中山公园旁,小丘应指华盖山麓。这条路虽不过五六百米,但上世纪40年代这条路上的旅馆可不止一家,张爱玲到底住哪家?方方面面的人士都研究探讨过这个问题,大致有三个模糊的答案,分别是于年开设的勤记旅社、年前后开设的公园饭店,以及年开设的新同华旅馆。我住进中山爱玲雅舍后,老板还给了我一个新的答案,张爱玲当年所住的旅馆名字就叫中山旅社。
中山爱玲雅舍
由于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当年的档案记录很多在战争中丢失,所有的线索都是碎片化存在,很难有完整逻辑链的证据保留下来。就像新同华、公园酒店、勤记旅社、中山旅社,完全有可能是同一个地址不同时期、不同老板分别开设了四个名字的旅社,中间完全有可能存在转让继承关系。
今天官方确认张爱玲所下榻的酒店原址,还是比较倾向于中山旅社这个店名,所以命名为中山爱玲雅舍。不过以我个人的感觉,我们从中山公园门口下车,以及看到对面的小山丘,然后走到酒店的具体位置,整个过程完全与胡兰成《今生今世》里所描写的一模一样。
走进酒店的第一印象,浙江的古韵味道极为浓郁,青灰色的外墙,石板铺制的翠竹小道,浙江民居特色的院落,都会让人遥想起75年前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小院的两侧是二层的砖楼,目前都已是供不应求的客房,尤其二层的风景会更好看一些。
我住在了一层的房间,内部真是宽敞,比一般五星级酒店的标间要大出许多。房间内分两个区域,一个是睡眠区,一个是待客区。待客区饮茶的桌案是真够精致,在温州闹市能有这种安静的中式小院酒店的确是难得。
在上海的常德公寓,留下了他俩在感情炙热预感到未来不妙时,张爱玲说的那句:“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以及他们分居而睡,早上张爱玲哭着喊出:“兰成”的拥别。在温州我现在所在的酒店,当张爱玲再次提及那一纸婚书上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时,胡兰成隐约答道:“世景荒芜,已没有安稳。”的悲戚。
酒店内部
说到故事的男主角胡兰成,由于他的汉奸的身份,甭管在大陆还是台湾,他的作品都不可能那么有影响力。我也从没看过他的文章,据说他是个大才子,对胡兰成唯一的印象就是“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
”听着多少有那么点文人的酸腐,不过他要是没才的话也不会任汪精卫政权宣传部次长、行政院法制局长。张爱玲呢?她本身就不是一个世俗之人,她不以尘世的价值观去品评一个人。她没有什么政治观念,只是把胡兰成当作一个懂她的男人,而不是汪伪政府的汉奸。对于胡兰成的妻室,她也不在乎,因她开始时似乎并没想到天长地久的事。
她在一封信中对胡兰成说:“我想过,你将来就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看来男人还得有才!就我这号的,别说才女了,凤姐都不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即使在这样的温情中,之后的胡兰医院那个叫周训德的17岁女护士和大他两岁的寡妇范秀美,看来男人还得有才!
就连到最后张爱玲给胡兰成的诀别信中都寄去了自己的30万稿费,看来男人还得有才!而且在胡兰成一生中自己承认的8个女人之中,最后陪伴他终老的竟然是曾经坚持处死郑苹如的上海滩黑帮老大吴四宝的压寨夫人,上海滩大姐大佘爱珍,看来男人还得有才!
胡兰成上世纪60年代末在日本讲学,他的女弟子据说居然分成两派,为争宠而斗。在台北讲课时,台湾一代才女朱天文、朱天心在其身边,不断背诵张爱玲小说中的名句,女作家林慧娥等人在一旁看不过去,说:“分明是想被收编进《今生今世》的群芳谱里嘛!”胡兰成之于女人的魔力,由此又可见一斑。看来男人还得有才!下辈子一定争取做一个有才的男人!
酒店二层连桥上的石狮
玩笑归玩笑,胡兰成的为人别说女人了,就连我这样的男人都觉得他太过不可思议。在张爱玲四岁的时候和唐玉凤第一次结婚,并育有一儿一女,还没等最后一个孩子生出来,人家就抛弃他们娘儿仨,后来女儿早夭儿子也基本没什么感情,但悲惨的是汉奸胡兰成晚年去日本台湾安享生活,儿子在28岁的时候因这个汉奸父亲被批斗,不堪忍受自杀了。
离开原配的胡兰成跑到广西,和全慧文闪婚并生下了两儿两女。在这期间经常流连烟花巷柳,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叫应英娣的歌女,为此全慧文患上了精神病州悲惨死去。在与歌女同居期间喜欢上了张爱玲,便对她整日拳脚相加,最重一次都把应英娣的鼻子打歪了。合着民国最著名的大才女张爱玲,人生第一次恋爱连小三儿都没当上,只能排个小四儿。
胡兰成的侄女青芸是胡家管家,她这样评价胡的妻妾成群:“玉凤一般性”,“全慧文长得难看来兮”,“应英娣最漂亮”,“张爱玲人蛮长,不漂亮……”“范秀美漂亮,范秀美蛮会服侍人的”。照这样排来,张爱玲是小四,周训德是小五儿,范秀美是小六。也就是说到年,40岁的胡兰成已经有了小六儿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爱,是双向的互动的,而知,则只是单向的独立的。
说回胡兰成和张爱玲,年8月,胡兰成的妻子不堪种种的三角恋多角恋,退出了婚姻。胡、张低调成婚。婚后仅仅三个月,胡兰成就外派到武汉,来年春天在那里遇到了17岁的护士周训德,开始了露水夫妻的逍遥生活。有意思的是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有感到不安,反而还对张爱玲毫不忌讳,大谈和周的交往细节。
真不敢想象在侃侃而谈中,他和张爱玲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怎么跟说别人家的事儿似的?年8月15日,日本天皇正式投降,胡兰成赶紧化妆逃离武汉回到上海,藏匿于一个日本军官家中。胡兰成决定由他的侄女婿陪伴,先去浙江躲避。胡兰成离开上海仅十天,重庆“国民政府”就公布并实施了《处置汉奸条例草案》,在当局公布的汉奸名单上,胡兰成榜上有名。
酒店门口就是热闹的温州五马街
胡兰成作为汉奸被通缉,开始了天南地北的大逃亡。在好友斯颂远的帮助下,胡兰成一路辗转,先后在杭州、绍兴、诸暨等地短暂停留,都惶惶不可终日。最后,斯颂远守寡的“庶母”范秀美主动带他去金华暂避,又险些撞到了国民党特工“蓝衣社”的手中,两人匆匆逃往温州范家的故居以夫妻的名义住到了一起。
胡兰成可谓老少通吃的典型,武汉17岁的周训德还没完事,这次逃命又上手了比自己还大一岁的朋友的庶母范秀美。与之对应的是低到尘埃里的张爱玲做梦都是跟他结婚仅仅三个月就不见了人影的丈夫,四处流亡、狼狈不堪、胡子拉碴的落魄形象。心里牵挂万分、坐卧难安,当即决定千里奔波,南下寻夫。盛世、乱世,失意、得意,仍是不离不弃这个同时在三个女人之间游弋的胡兰成。
中山爱玲雅舍里至今有张爱玲当年千里探夫来到温州所住过的客房,现今已成为博物馆进行展览。客房分上下两层,与我在一层住的客房不可同日而语,人家住的明显更气派、更温馨、更雅致。长长的走道直通大门,进门的玄关不大,旁边就是摆放着精致家具的会客厅,最里面则是雅致的茶室。
顺着有木质栏杆的楼梯上到二层,左面是带有浴缸的卫生间,外红内白的浴缸极为精致,空荡荡地安放于房间中间。楼梯右边是带有阳台的卧室,房间不大,一张大大的双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个人觉着卧室的亮点在阳台,白天可以在这里品茗,晚上坐在摇椅上则能看到五马街灯红酒绿的魅影。
我住进了中山爱玲雅舍
也可能是张爱玲当年的温州之行情伤太深,《异乡记》中只写到了丽水,温州的一切都未提及。心中不免可惜,如果书中能写到温州,一定会对这家酒店的这个房间有所描写,真想知道当时屋内的陈设和今天的博物馆能有多大差距。由这个细节也能想到75年前的这次千里探夫对张爱玲的打击有多大。
这片文章里我特意没有放张爱玲房间里的照片,我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家亲自来一次温州,亲自住进中山爱玲雅舍,设身处地地体验一下发生在75年前的过往,那要比我的照片和文字更有现场感,更有画面感。
今天别说从上海到温州,你就是从上海到南极,飞行时间两天左右也能搞定。但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交通的落后先不说,就那个兵荒马乱的历史时期,一个不到26岁的女人还敢到处跑已经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了。更要命的是张爱玲还是个如假包换的路痴,别说千里迢迢去外地,就是在她土生土长的上海,认路对她来说都是impossiblemission。
从她写过的书中都能找到有关自己路痴的记载,“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但张爱玲比路痴更严重的是她的情痴,就这样的方向感居然毅然决然地要千里探夫,探那个正在沉迷于崭新姐弟恋刺激之中的胡兰成。孤傲,是张爱玲给世人留下的最深印象,但我敢说这种印象全世界有一个人绝不会赞同,那人便是胡兰成。
今天的五马街和75年前张爱玲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我甚至都怀疑张爱玲是不是像我一样爱好旅行,不然实在是找不出她如此心急火燎地卖了金子,临时凑出路费也要去温州的理由。事实与我的想象正好相反,张爱玲是十分讨厌旅行的。张爱玲曾经对苏青说:“我最不喜欢出门旅行,除非万不得已,我总不出远门的。假如出门的话,到了某一个地方,别人在那里赶着欣赏名胜,我却忙着先找可以解决小便的处所,因此别人问我看见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哪里有心去看风景呢,假若找不着地方小便……”
她不但不爱旅行,在这次旅程之前张爱玲的身体状况也出现了问题。据《异乡记》(第一章)记载:“我出发前的确是病得不轻,脚上的冻疮已到将破未破的最尴尬的时期,同时又还患着重伤风咳嗽”。在这种情况下,年年初的那个寒冬,张爱玲毅然踏上了千里探夫之路,连瘸腿儿带咳嗽地先是乘坐轮船,然后再换汽车,几经转折又换上了三轮车,最后居然还坐了80里地的独轮车。我真是不敢想象,民国第一才女,高傲冷艳的张爱玲坐在独轮车上一颠一颠的情景,脑补出来的那个画面与所有人对张爱玲的印象极为冲突,宁可把坐在独轮车上的人想象成头上裹着白毛巾的偷地雷的。
张爱玲的情痴可谓到达了一定高度的等级,也许是胡兰成为她调制了一杯毒酒,明明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有多荒唐,她亦含笑举杯义无反顾地一饮而尽,红尘世路,烟柳断肠,此后是坦途还是流离,全凭宿命!很明显,作为鉴证了这段历史的后人,我们看到了胡兰成对张爱玲终生的伤害。当时去看已被定性为汉奸的胡兰成该冒什么样的风险她能不知道?既然明了还做出这样的决定,那长达一生的痛苦也就赖不到别人了。
说到张爱玲一生的爱情,两个男人虽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国籍,但他们之间却有不易被人发掘的共通之处。两人都是不被自己所处主流社会接纳的对象,第一任丈夫,极为反感共产主义的胡兰成成为了主流社会痛恨的汉奸。第二任丈夫赖雅,这个资本主义国家的白人,却成为美国主流社会痛恨的坚定共产主义者。
胡兰成给她的精神带来了莫大的摧残,背负着汉奸夫人的骂名。赖雅则是给她肉体上带来极大的折磨,端屎端尿地过着贫苦生活。再有就是可能由于年幼没有父爱,她找的这两任丈夫都比她大很多,胡兰成大她14岁,赖雅更是大她29岁。胡兰成离开后张爱玲失去了引以为傲的文思,赖雅离开后留给张爱玲28年的寡居生活。
中山爱玲雅舍酒店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间华灯初上的时间,我拿着相机走出中山爱玲雅舍,门口就是温州最著名的步行街五马街。走过七大洲一百来个国家的我有个习惯,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每到一座城市最著名的大街,我都尽量步行整条大街。甭管是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纽约的第五大道,还是巴塞罗那的感恩大街、里斯本的自由大道,抑或是洛杉矶贝弗利山的罗迪欧街、圣彼得堡的涅瓦大街,我都是用双脚安步当车地游览下来。
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贯穿马德里南北的卡斯蒂利亚大道整整五个小时,而且那天是我每周一的固定断食日。全长四点五公里的圣彼得堡涅瓦大街,我也曾经走过两个来回整整18公里的距离。一个旅游地如果能让我有所向往,徒步一定是最佳的亲近它的方式。
今天的五马街应该和往常一样热闹,虽然疫情还没有完全过去,但街上熙熙攘攘的游人让我感到了活色生香。老字号“五味和”里面码放着上个世纪的小吃,有温州人称作“稻杆绳”的麻花,还有“红豆扁儿”“面茶糕”。甚至连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消失的纸蓬包,也出现在这里的橱窗中。
不由得让人想起上个世纪温州人剪布料就去“金三益”,吃汤圆就去“县前头”的回忆。可惜的是我从不吃晚饭,这条街道此时已被两旁栉次鳞比的饭店里传出的香味笼罩,温州当地的特色美味争先恐后地钻入了我的鼻腔,嗅觉细胞承受着莫大诱惑力,舌头上的味蕾也不自觉地开始分泌唾液。
75年前胡兰成也曾陪着张爱玲在这条当时还叫中山路的街上散步,这条街道记录下他俩之间曾经的甜蜜、争吵、痛苦。抬眼向前方望去,一栋建筑物的墙壁上画着一幅巨型的水墨山水画,画都集中在了底部和右上角,留白的空间几乎占据整面墙壁。留白处并没有空着,由右至左竖着写着:
“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住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含有宝珠在放光。——张爱玲”
这是张爱玲书中的文字,不过这段话前面的“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这18个字不知为何给删去了。
外墙上有张爱玲书中的文字
墙上这段文字表达了即将抵达温州的张爱玲见夫心切的心情,记得张爱玲说过:“心里有了良人,眼里便全是路人。”但很明显,胡兰成绝非是她想象中的良人,在年出版的《文化汉奸罪恶史》中,张爱玲榜上有名,这在当时是一件声名狼藉的事情,可见这次千里探夫她是冒着多大的风险。
张爱玲此时已有半年未见胡兰成,但当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眼里却是掩饰不了的深深惊喜和浓浓爱恋的张爱玲见到胡兰成的那一瞬间,得到的反馈确实令她这个作家都无法想象。往日里温文尔雅的胡兰成一反常态,脸上显现大大的惊吓和怒意:“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还不赶快回去!”这也就是张爱玲,这要换成我,免费送给他面颊无数个电炮,保证一分钟以后让丫哭得特有节奏。
可惜的是当时站在胡兰成对面的不是我而是张爱玲,张爱玲也听出了自家男人的不悦,而且是相当不悦,想到过无数个相见场面的她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的场面竟是如此尴尬。胡兰成赶紧带走张爱玲,把她安顿在中山公园旁的我现在所住的酒店内。与久别重逢的爱侣不同,当晚的酒店依然寂静,本应像新婚洞房的房间里,住着的仅仅是张爱玲一人。
在温州的这二十天,胡兰成白天来饭店陪陪张爱玲,晚上便回去,从不留宿。我认为原因可能有两点,第一,作为汉奸的胡兰成怕夜间的旅店查房。第二,此时的张爱玲到底是旧爱,新欢还在家里等着他呢。不过情场高手毕竟和常人不同,在这种即将“人赃俱获”的情况下,胡兰成依然镇定自若。
随着上下嘴皮不断地开合,张爱玲又被哄得开心,据胡兰成《今生今世》里描写,张爱玲来到温州的前些天是“眼睛里都是笑,面庞像大朵牡丹花开得满满的”。这胡兰成也是够能编的,就张爱玲那瘦长瓜子脸跟开得满满的牡丹花似的?形容贾玲的词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给安到张爱玲身上的。哪怕他眼睛里都是笑说得是对的,我估计也没笑上几天。
张爱玲毕竟是背着汉奸夫人的名声来温州与他相会,本想解决一下武汉周的事情,但万万没想到武汉周的后面已经加上了ed,成了过去式,这平白无故地又多了个金华范。可怜的是张爱玲连武汉周都没能解决,当她让胡兰成在她与周训德之中选择其一的时候,胡兰成的回答是:“我待你,天上地下,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言外之意是,你要么承认现实,要么放弃我。
今天的爱玲中山雅舍酒店
当时的周训德因为与汉奸胡兰成交往,被牵连而锒铛入狱。胡兰成着急地四处筹钱,力保她出狱。这段逃命生涯范秀美把胡兰成伺候像大爷般舒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哪是只知执笔泼墨的张爱玲所能比拟的。千里迢迢寻夫,却是饮恨而归。在阴冷潮湿的温州小城呆了二十天,张爱玲悲凉地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也决然要离开这个不值得爱的男人。离别在即,胡兰成把手里那把黄色的大伞递到张爱玲手里,伞嘀嗒成声。
张爱玲曾对胡兰成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胡兰成无疑是懂她的,最懂女人心的胡兰成,轻轻握住张爱玲的手,深情地说,这是“布伞”。布伞,乃不散之意。聪慧如张爱玲瞬间秒懂,手里仅仅握住那把黄色的大布伞,像握住一把散沙,无助又无力。恍惚的张爱玲像突然回过神来,忙不迭把伞推开。
从年10月二人相识,到年8月两人结婚,再到年2月在温州分手,我觉着这段两年零四个月的孽缘总算有了个了解。但事实并没有向我的臆想妥协,回到上海的张爱玲在年6月给胡兰成寄去30万,是什么概念?有人说是张爱玲给胡兰成的分手费,我觉着顶多是她觉着在乡下的胡兰成生活困难而给他的一点生活补助。
有段时间范秀美曾怀孕,去上海流产,胡兰成写了一张条子,托侄女青芸带范秀美找张爱玲:“看毛病,资助一点。”张爱玲二话没说,拿了一只金镯子出来给青芸:“当掉,换脱伊,给伊做手术”。女人不为难女人,任侠相对,令人叹为观止。
更有人传闻张爱玲当时给胡兰成的那30万是银元,30万银元别说张爱玲了,就连当汉奸时身居要职的胡兰成都不敢想像,换成今天的货币,这30万银元得合几千万人民币。那么可以肯定张爱玲年夏天寄到温州给胡兰成的30万元是当时的法币。张爱玲那时所得《不了情》《太太万岁》之编剧稿费远几十倍于30万之上,而只给了胡兰成一个零头而已。
《上海解放前后物价资料汇编》,年上海主要商品批发价:黄豆.5元每千克,玉米.6元每千克,上等白粳米.88元每千克,上等薄稻米.56元每千克。有一则史料显示,年武汉的房租费为每月30万元。也就是说给胡兰成这30万连60斤玉米的钱都不够,这还差不多,多少平复了一下所有鄙视胡兰成为人的读者。
温馨的中山爱玲雅舍酒店
不是我跟胡兰成过不去,实在是他这个人的确太不地道。就说与他在逃亡路上的亡命夫妻范秀美吧,后来在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前段还盛赞范秀美是助夫的樊梨花。后段笔锋一转,写自己去台湾,居日本,一笔也不再提起范秀美。
范秀美彻底地变成一颗尘埃,湮没于茫茫人世中,连一个影儿都没有了。在范秀美后面是胡兰成在日本房东的媳妇一枝,和周训德的模式一样,纯属露水夫妻。最后要不是和黑老大的媳妇,上海大姐大佘爱珍结婚,我估计他这一生的女人绝不止八个。
那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评价到底怎么样呢?他在书中说过:“我与爱玲亦只是男女相悦,《子夜歌》里称‘欢’,实在比称爱人好。”“但她想不到会遇到我。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也不会吃醋。”
得,比露水夫妻强不到哪儿去,一个“欢”字表露无遗。再看一下张爱玲的说法,年12月10日在与夏志清的信中记录着张爱玲以下文字:“三十年不见,大家都老了——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当事人双方都能佐证,张爱玲在胡兰成心中的定位就两个字,一个是欢,一个是妾。妾多少还算个家里人,这个“欢”可就有点不尊重人了,顶多就是个男欢女爱的发泄工具了。
好吧,赶紧打住,越往下想越不是那么回事,咱们重新回到张爱玲身上来。结束了这场民国时期的旷世畸恋的张爱玲,从此以后她不再属于胡兰成,不再属于上海,甚至不再属于中国。离开胡兰成,离开了上海的张爱玲,好像只把自己即将步入中年的身体带了出去,自己的辉煌、自己的文思、自己的灵气、自己的美艳、自己的好运统统留在老上海的过往烟云之中,失去了这些而到处游荡的身体好似躯壳一般,再也在她身上找不到以往的神韵。
所以我觉着大上海成就了张爱玲,张爱玲也为民国的大上海增添了绚丽的一道风采。而温州,则是结束了张爱玲,那个被众多文学大家崇拜的才女已经提前于张爱玲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上海后的张爱玲好似也失去了文学上的灵气,尤其到美国后的张爱玲,写作牢牢地与谋生挂钩,再找不到那种“张氏”文学灵感,好像写作成了她迫不得已的唯一谋生工具。
今天的五马街
张爱玲的晚年不光在生活状态上陷入窘境,就连容颜都判若两人,再不复那高挑的身材及青春的超高颜值。就像50岁的陆小曼,胡适当年那句:“小曼是北京城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在她身上再也无处寻迹,不要说华贵的气派,就连牙齿基本上都掉光了。曾经记得有人说过,30岁以前的容貌是父母给的,30岁以后的容貌是自己修的。
这句话甭管放在陆小曼身上还是张爱玲身上,都显得过于残忍。从古至今多数才女好像都有一个共性,燃烧青春,烧出名气、烧出才华、烧出容貌,燃烧过后只剩下一捧灰烬,甭管是古代的薛涛、李清照,还是近代的陆小曼、张爱玲。
张爱玲晚年孤寂地生活在美国加州的洛杉矶,据她的工作秘书说张爱玲已经换上自闭症,每天和她的接触也仅仅是把该送去的稿件放在桌上或者家门前的地板上,基本上没有机会与她本人接触,这也是她离世后很长时间无人问及的原因。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她甚至还想把家从加州搬到更为荒僻的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或者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这两个城市我都开车去过,完全处于沙漠之中,相对于旅游来说可以带来一次刺激的体验,但对于居住地来说,夏季的高温和冬季的干燥着实让我望而却步。
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实施这项我认为错误的搬家计划时,一代才女撒手人寰。最让人唏嘘的是张爱玲死后差不多7天才被发现,根据它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的描述,一打开门,房里弥漫着沉郁的空气,我很快的把所有的窗户打开……地上摆着许多纸袋,包着不同东西,门旁靠墙放着那一张窄窄的行军床,上面还铺着张爱玲去世时躺的那床蓝灰色的毯子。
床前地上放着电视机、落地灯、日光灯,唯一的一张折叠桌倚在东墙近门的地方,厨房里搁着一把棕色的折叠椅,一具折叠梯,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这些东西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轻便好拿,包括电视,她原来有个小的,只有五六吋,大概太小了,看不清楚,搬家后买了一个新的,大一点,有十几吋,也不重。
张爱玲买了大量的灯泡,因为她怕黑怕冷清,电灯电视一天到晚开着,这习惯她曾经谈起过,有时还藉电视声音催眠。对门朝北的窗前,堆着一叠纸盒,就是写字台,张爱玲就坐在这堆纸盒前面的地毯上,做她的书写工作……墙上没有挂任何东西,连一张日历也没有,真可算是家徒四壁。而且所有这些都是在她死后查出她在美国银行有多美元以及价值32万美元外币存款的前提下如此潦倒的死去。
中山爱玲雅舍酒店的李老板请我在院中品尝烤橘子
酒店的李老板是个健谈之人,邀请我到院中品尝烤橘子。橘子能烤着吃?活了半个多世纪的我这可是头一次听说。烤架上放着一壶茶水,几个新鲜的橘子零散地围着茶壶,我特意闻了闻空气的味道,没有水果的香气,橘子的这个吃法能好吃吗?让大家失望了,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烤橘子的滋味,因为我晚上不吃东西,糟践了李老板的好心。
不过看到其他同伴的表情,基本能确认绝对有其特别的味道,从他们惊喜表情上就能知道答案。和李老板聊起了张爱玲,聊起了五马街,聊起了75年前的中山旅社,就着青砖瓦房和烤橘子烘托起的氛围,真的好像穿越回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那个乱世,年仅25岁零四个半月的张爱玲,好像就在她的客房里等待着胡兰成的到来,我们这些已了解那段历史的后人就像真的处在了那个氛围之中。
年9月30日,张爱玲75岁生日那天上午9点半,遗嘱执行人林式同等人带着张爱玲的骨灰登船入海,按照她本人的遗嘱将骨灰撒到大海之中。船行驶到指定区域后,船长把引擎关掉,让船静静地漂在水上,所有人对着骨灰盒三鞠躬,然后念祭文。林式同默然片刻,从船长手中接过螺丝起子,慢慢启开骨灰盒的金属底盖,然而就在这时,船身忽然开始剧烈地摇晃,林式同几乎站立不稳,要靠着同伴的帮忙,才能努力打开骨灰包。
不知道这是不是张爱玲的在天之灵留恋今生的最后一举。也许是最后展示一下自己一生的清高,也许是表达对父亲的释怀,也许是对胡兰成那段孽缘的遗憾,也许是对依然在上海的亲弟弟张子静的思念,也许是难以接受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汉奸争议,也许是对曾经在上海滩红极一时的留恋,在洛杉矶湛蓝色天空的见证下,随着海风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归了这个世界。
老天像是不舍得这样一位奇女就此告别这个美丽的世界,配合她的情绪在人间做出了最后一次的情感发泄,年轻时的好友炎樱、苏青,大上海最爱去的西餐厅凯司令,与姑姑一起居住的楼下有着法桐林荫道的常德公寓,让她既爱又恨的香港,还有那有着二十天痛苦记忆的温州中山旅社。
所有的不舍,都在这最后一次的剧烈摇晃中落下了帷幕。永别了,大上海!永别了,洛杉矶!永别了,这个留给她无数荣耀与痛苦的世界!在船长的示意下,林式同缓缓走向左舷下风处,在低于船舷的高度开始撒灰。一时汽笛长鸣,潮声涌动,灰白色的骨灰,随风飘在深蓝色的海上,同红白玫瑰花一起,渐行渐远、烟消云散。。。。。。
永远的张爱玲(网络摘取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