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起扶荔宫,以植南越所得奇草异木”
“有什么法子,让荔枝不变味”
“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
“你别摘下来啊”
“劙者,吕支切,音离,其意为斫也、解也、砍也。”
为了转运,李善德专门发明了脚程格眼。四队撒出去之后,除了大瓮,还带了同样规制的一批小瓮,没到一地,开启一个小瓮检查状态,便放飞一只信鸽回报。李善德在广州一收到消息,立刻按里程远近,用四色笔填入格眼。黑圈为不变,赭点为色变,紫点为香变,朱点为味变,墨点为流汁。如此一来,每队人马奔出多远,荔枝变化如何,便一目了然。他制定了一份新鲜荔枝的转运之法,关涉物候、邮驿、州县、钱粮等几大领域,内中细碎繁剧之处,密如牛毛,外行人根本难以想象。从驿站之调度、运具之配置、载重与里程之换算、乃至每一枚荔枝到长安的脚费核算。几乎每一个环节,都须做到极细密集周至方可。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处思虑不当,便很可能导致荔枝送不到长安。囿于经费,李善德捧着自己的转运之法,却在皇城中四处碰壁。这个坐落着诸多衙署的庞大皇城,比秦岭密林更加错综复杂,它运转的规律比道经更为玄妙。不熟悉的人贸然踏入,就像落入壶口瀑布下的奔腾乱流一样,撞得头破血流。李善德更是面临功劳被太监鱼承恩抢走之虞,挚友韩承此时提点他:“你若在呈上转运之法之时,附上一份谢表,说明此事有岭南经略使着力推动,度支同仁大力支持、太府司、司农寺、尚食局助力良多,你猜鱼承恩还敢不敢抢你的功——良元兄呐,做官之道,其实就三句话:和光同尘,好处均沾,花花轿子众人抬。一人吃独食,是吃不长久的。”此时李善德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岭南经略使派人追杀他,为什么各部踢皮球不愿意给他支取经费,为什么鱼承恩觊觎他的转运之法。最终还是由杨国忠出面给了李善德自己的右相银牌,“主持亲见杨国忠赐了自己银牌的,自然要略作示好。两百贯对百姓来说,是一世积蓄,对招福寺来说,只是做一次人情的成本罢了。这一夜,李善德抱着银牌,一直没睡着。他终于体会到,权势的力量竟是这等巨大。”“李善德突然觉得很荒谬,他依足了规则,却处处碰壁,而这么一块不在任何官牍里的牌子,却畅行无阻。难道真如杨国忠所说,流程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规矩。”李善德的大方针是“以力破巧,因地制宜”,总之一句话,疯狂地用资源堆出速度,重现汉和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的盛况。当然,如此转运,花费恐怕比之前的预算还高,不过右相说他会解决,李善德便乐得不提。各个衙署的主事们,也都默契地没开口去问,各自默默地先从本署账上把钱垫上。最终的运送方案是砍枝保存运送,但杨国忠加到了30丛,大批下属蜂拥而上,像强盗一样砍伐着阿僮的荔枝树,阿僮声嘶力竭地质问李善德。右相要三十丛荔枝,到了都省就会增加到五十丛,转到经略府,就会变成一百丛,办事的人再打出些余量,至少也会截下两百丛。李善德无法苛责任何人,这与贪腐无关,也与地域无关,而是大唐长久以来的规则。03当他安全把荔枝运到长安,在众人眼中,只需静待加官晋爵。但是他无法忘记逃逸的驿户,为他报信丧命的义仆,沿途百姓生活艰辛,他冒着生命危险直言进谏,“荔枝转运,靡费非小。这些农户俱是三等贫户,每年常例租庸调已苦不堪言。下官去找到的那个村落,家无余米,人无蔽衫,连扇像样的屋门板都没有。右相适才说,不劳一文而转运饶足,下官以为大谬!天下钱粮皆有定数,不支于国库,不取于内帑,那么从何而来?只能从黄草驿馆、从化荔园榨取,从沿途附户身上征派。取之于民,用之于上,又谈何不劳一文?如今平白每户多了九贯五百钱的负累。让驿长如何不逃?让村落如何不散?内帑固然丰盈,这驿户的生死,您就不顾了么?为了将这两坛新鲜荔枝送到长安城,在从化要砍毁多少成树?三十亩果园,两年全毁。一棵荔枝树要长二十年,只因为京城贵人们吃得一口鲜,便要受斧斤之斫。还有多少骑手奔劳涉险,多少牧监马匹横死,多少江河桨撸折断,又有多少人为之丧命?为相者,该当协理阴阳,权衡万事。荔枝与国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权衡,圣人心中,又觉得孰轻孰重?”结果可想而知,虽然高力士尽力斡旋,李善德免受皮肉之苦,却和妻女一起被流放至岭南,过起荔枝农的日子。走之前,他与杜甫、韩承相约去西市喝酒,?李善德拿起酒杯,玩味地朝着廊外檐角望去,那里挂着一角湛蓝色的天空,颜色与岭南无异。?“我原本以为,把荔枝平安送到京城,此仕途无量,应该会很开心。可我跑完这一路下来,却发现越接近成功,我的朋友就越少,内心就越愧疚。我本想和从前一样,苟且隐忍一下,也许很快就习惯了。可是我六月初一那天,靠在上好坊的残碑旁,看着那荔枝送进春明门时,发现自己竟一点都不高兴,只有满心的厌恶。那一刻,我忽然明悟了,有些冲动是苟且不了的,有些心思是藏不住的。”“我给你们讲过那个林邑奴的故事吧?他一世被当做牲畜,拼死一搏,赚得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我其实很羡慕他。我在京城憋屈了二十多年,如老犬疲骡,汲汲营营。我今年五十三岁了,到底憋不住,也是时候争取一下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子美,你那一组《前出塞》,第二首固然不错,但我现在还是喜欢最后一首多些。”??他拍着案几,谩声吟道:“从军十年余,能无分寸功。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最后两句,重复了数次,拍得酒壶里的酒都洒了出来。再见赵欣宁已是一年之后,赵带来了安禄山叛变、长安沦陷的消息,面对山野村夫似的李善德,他神情复杂“你若不作那一回死,怕是如今还在长安做荔枝使——真是走了狗屎运呢。”END大田爱麻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