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凤茉。
我的父亲是九重云宵的掌管者，万人之上，尊贵无比，受人爱戴。
我从小锦衣玉食，仆从成群，我只要喊东，他们都得唯唯喏喏地往东，训斥他们，他们非但不生气，还要喊“公主息怒”。从小，我想要什么，即使没有，父亲也会送更好的。我骄，我横，从未惧过任何一人，想要什么，夺来就是。父亲对我说:“都是惯的呀！”却并不失望，因为我除了性子骄横，琴棋书画，道法仙术都是极好。
我没想改变过什么，直到遇到他以后。
那一年，春光明媚，流水潺潺，落花纷飞。正是大好时节，草盈盈透着绿意，木棠花堆在枝头，像一团团火焰，花香四溢，彩蝶纷飞。
父亲外出也要归来了，他是去巫山取龙兽的血祭九重列仙，这是千年一次的祭祀活动。
像平常一样地，我百无聊赖站木棠花树下，美景美矣！可我天性爱闹，无心观赏，却是被父亲叫在此等他归来。等了好一会儿，着实无聊，我犯起困来，直接一跃到花树上，打着肫。
不知过了多久，我睡得迷乎，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茉儿”，我一惊，父亲回来了？顿时睡意全消，用锦袖擦着有些朦胧的眼，等清晰时，入目所及，却是一袭青衣飘飘，玉冠长发，那男子，生得温雅不失贵气，容貌比我这几千年来见过的男人不知好上多少倍，丹目灿若星光，仿佛天地精华都凝结在他身上。
我失了神，重心一个不稳，摔了下来，这棵木棠树，比我的年龄还要大，枝干发达，从这摔下去，准保很疼。我本想启用法术，但转念就放弃了，为什么呢？那男子就在树下，只要一伸手，便可接到我了。
预料之中的，他一展青袍，把我接了个满怀。一瞬间，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味，嗯？那好像是栀子花的味道。好似在哪闻到过。
他把我放下来，默默地退往后，害得我刚想说谢谢却开不了口，着实尴尬。父亲刚好走过来，轻斥我的冒失，又问我摔到哪里了没，不过我的注意都在男子身上，直到他说：“这是冥月公子，从今天起，他暂代天师一职。”
天师，这个职位仅次仙主，专门掌管仙门各类仙术。不过，自我出生以来，这个职位都是空的，今日竟然有人担任了！这男子想必很厉害罢。
父亲顿了一下，又道:“过几百年后，便是穹位月补之时，这期间，让冥月公子授于你仙术，到那时候，也好自已保护自已。”
这话说得明白，我只当是父亲懒惰，不愿再授于我仙术，不过，换一个绝世公子来，正合我心意。
至此，我的仙术突飞猛进。
二
一日，我坐在碧池的莲花台上，正凝心修练前几日冥月公子教于我的飞天咒。突然，碧池里跑来一只通红的蚊，这种蚊叫饮血蚊，毒性奇大，被它哲一下，法力会渐而消失，从此，口不能言，耳不能闻，味不能嗅。我不知道碧池哪来的血蚊，这时，我偏不能动，一动，就会走火入魔，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祈求它不要过来。
然而它像是有感应一般，直直朝这边飞来。
“啪”我眼前闪过一袭青衣，冥月公子提着扇，扇上还有他打死的那只血蚊，像一泣血，又似一朵梅，点缀着扇上的山水。
他撤掉了我正在修炼的仙气。
“谢谢。”我想，这是我几千年来第一次道谢。
“不必。”他手中变幻，少顷，我接到他抛来的东西——这是块玉，通体白色，温温润润。
“这有何用？”
“戴着，今后你就明白了。”
“哦！”我讷讷回答，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等到回神时，冥月公子已经离开了。真是奇怪的仙。
三日后，我第一次被人训了。
那天，我为了得到一株长在湖中的金藕，叫丫环赤脚下水。正是初春，湖水却还冰着。丫环拿上来的时候，满脚通红，瑟瑟发抖。
我丝毫不顾，只急急地拿了藕，却没想到，一转身，竟把她撞下了水。这时，冥月公子路过，他用法把丫环渡了上来，然后脱下身上的外袍给丫环披上。
他缓缓走到我身边，我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凌厉，不自觉缩了缩头。
许久，我感觉手上一痛，冥月公子握着我的手，却是紧紧地，他拉着我，把我从东殿带出西殿，直到御河边，他松了手。
“你看到了什么？”他用手指着御河。
我不用想也知道，御河下面是人间，下面当然是人。
“也许，你该去体验一下，你不知热为何物，冷是何物，骄横霸道，这就是作为仙主之女的德行吗？″他不知道哪来升起的怒气，我又缩了缩头，道:“这三生都是我父亲的，我想要什么，就要什么，这有何错？”
"三生是仙主所掌，但拥有者并不是他，而是苍生。”
“这……有区别吗？″我问道。
“如何没有区别呢，既然这三界是众生的，便要以众生为主，身为仙主之女，竟没有半点怜悯之心，胡作非为，任性蛮横。且这世间万物，你拥有的便是你的，不拥有的，不必强求。不然，你就算得到了，终将会失去。″冥月公子的声音温雅动听，把我心中的痛处也说出来:“你有过朋友吗？世人惧你，怕你，却并不敬你。“
我愣了好一会儿，竟不知如何反驳。
……
回到内殿，丫环已经换好衣裳，只见她跪在地上，身子颤抖，口直呼公主恕罪。
我望着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许久，我问道:"你讨厌我吗？″
丫环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快速低下头，不敢回答。
是了，我心中了然，冥月公子说得对，世人惧我，憎我，皆因性格。看来，是该改改了。
三
冥月公子要走了，说是走了，不过是去大雪山取麒麟兽的汁血。
这血，毒性奇大，但是，若是身上也有剧毒，此物便是最好的解药。
我知道，冥月公子并没有中毒，我问过他，为谁而取？他说，为故人而取。
故人是谁？他没说，我也没问。我对他说：“等你归来之时，一定会见到一个全新的我。”他笑了，不过那笑，似昙花一现，却是无比炫目。他为我把额前的碎发拢好，“我很期待。”
我的脸，却是不争气地红了。
春去夏至，不久秋也紧跟着来了。我每隔一个季度便在九重殿前的木棠花树下等一回，去的次数多了，连我都忘记是第几季了。
不知不觉都一百年了，又到了我的生辰。
这天，我走在东殿的兰亭长廊上，来往的丫环仙臣们都热络地与我打招呼，近些年来，就再也没听茉儿公主骄横无礼了。相反，倒是时常听到赞美之声。
我倚着栏杆，望着不远处的御河，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冥月公子，我已改变许多，你呢？你可要回来了？你知道吗？今日是我的生辰，也是母亲的忌日。我以为，我可以看淡的......″
风刮过水面，漾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末了，天空飘下了雪，整个天地都闪烁起来。
“公主，公主，冥月公子归来了。”丫环匆忙跑来。
我一惊，心中的弦也绷断了，匆匆往西殿跑去，却不料——
“公主，冥月公子虽然回来了，但是……但是他去了澜云殿。”
我的脚，似乎在这一刻石化了，动弹不得，我清晰地听到有什么碎了。可不是吗？我还有个姐姐，叫凤珂，很久以前，她经常是父亲挂在嘴边的乖巧女儿，可是，在她二千岁的时候，犯了大错，从那以后，父亲对她也是冷冷淡淡，她自知父亲不喜欢她，便搬去澜云殿，一住就是几千年……对了，她身上有一种毒，也是在二千岁那年染上的。
他去了一百年，只怕心中一直有凤珂吧！
四
入冬了，天界与人间是一样的，漫天雪白，寒意凛凛。我很少出去，终日窝在绫玄阁中，不是因为冷，是因为不敢面对他。
是不敢吗？只是怕知道他心中早有所属，那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喜儿，你说，这种感觉是什么呢？”喜儿是之前那个掉湖里的丫环，自从我改变以后，就把她当做知心了，无话不谈。
“听月老说，这就是人世的爱。”喜儿正为我绾发，我盯着面前的铜镜，许久才道:“爱？”
“当然了，月老说，世间有多种爱，对父母的，对姐妹的，公主这个，是对男人的。”
我的手，抚上那颗跳动的心，我爱上冥月公子了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那年灿烂的春天？是御河边的交心，还是明月下的柔情……
“喜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公主，要我说，不论是冥月公子对你有没有感情，你都应该去搏一搏。”
搏？
对，不管他爱不爱我，我总得亲口听他说。
我穿上艳丽的红衣，化了精致的妆，我本就精致，这么一来，就更“锦上添花”了。
还是那棵木棠树下，我知他会路过这里。
许久，我看见他来了，一袭白裳，与一百年前的他没什么大的改变，容貌却越来越俊朗。
“你变了许多。"他一来，便是这句话。
“冥月公子，你……你可否应我件事？”
他一愣，继而笑了起来:“说吧！公主，只要我能办得到。″
我拉着他的手，疾走到御河边，指着御河道:“带我去凡界。”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拉着我，向御河一跃向下。
凡间，多么美的一个地方，不似仙界的虚无飘渺，更多的是人情味。集市上人来人往，摆各种各样的东西。
我的心性就这样被勾起来了，四处走动，东看看，西看看，像个孩子。
入夜，我与他坐在屋顶上，今日恰逢人间的中元节，烟火绽放了整片天空。
“冥月公子，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二次下凡间。”
“第一次的时候，是跟母亲下来的，正是我的生辰，那一晚，也是这样的烟花景象。真的，很美呢！”
“可是，就是那晚，妖界连合魔界攻打天界。母亲回去后，匆匆迎战，最后，为了救我，被魔弓射中，仙术尽失，仙形尽散……”
他望着我的耳际，久久不言。
最后，一束巨响，花开满天。
“今后，若是伤心了，不要哭。那些为你而失的人，也不希望你如此。”他为我拢着碎发，轻轻地安慰着我。
我靠着他的肩膀，只觉得又回到一千年前靠在母亲肩膀诉说心事的时候。
我们在凡间停留了很长时间，我们游历山水，看世间百态……
直到，该回去了的时候。
“你，会记得这段时光吗？”御河边，我讪讪道。
“会，我会一直记得。”他道。
"那……”我还欲问“你喜欢我”吗？天边就响起一阵巨响，接着，地动山摇。
“不好，封印在穹山的妖魔要突破了。″冥月公子一抛袖袍，拉着我往九重殿飞去。
五
苍穹一片混沌，霎那间，卷起一股巨大的黄风，黑云蹿动，笼罩了整片天空。
“冥月公子，快带茉儿走。”
我们到达九重殿的时候，父亲正指挥着众仙迎战，父亲一看到我，就让冥月公子带我走。
“不，父亲，我不走，我要留下来。”我立即施展法术。
冥月公子不语，只是挥动袖袍，在九重殿外布起一个绿色屏障，许多巨弩对准着黑影，迅速划过一道亮丽的光。
妖与魔是来势汹汹的，他们被封印了上千年后，怒气已是蹈天，我恨妖，恨魔，是他们夺走了我母亲，他们，都该死。
我的法术虽不及父亲和冥月公子，但还是很得真传的，我向那道屏障注入内力。
“茉儿，玉呢？”自在凡间时，冥月公子就这样呼我。
我忙取下了挂在脖上的玉，递给他。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打开盖子，往上倒着。
“这是？”我问。
“麒麟血配琅天玉，这……冥月公子，快住手。”父亲插口道，脸色凝重。
“王，这劫，很难破。一千年前，如来率众佛将他们封印在穹山。如今，封印突破，你早该料到有这种局面，若是天界失守，受苦的是凡间。”冥月公子往玉上倒着，血一接触玉，便被玉吸食得干干净净。
“会怎样？”我问。
“茉儿，好好活着，不开心的时候，就到凡间去玩一玩。”他的手摸过我的脸庞，我泪流满面。
“冥月，一定还有办法。”这时，凤珂出现了。
“呵呵……珂儿，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让你再错下去。”冥月展开双臂，跃出那道屏障，我跟出去，却被阻挡住。
我眼睁睁着，看着冥月把妖魔引走，最后，波光越聚越大，冥月被他们包围得严严实实。
我呼喊着，泪汹涌流着。
突然，一道亮光闪耀，接着，爆发一阵巨响。
冥月，随妖魔同归于尽。
我晕了过去。
六
冥月走后，我越发清冷。我甚至，终日守在木棠树下，一坐，就是一天。
父亲与仙臣们都来劝我，但是无济于事。
偶尔心血来潮，我就到凡间去，去我与他走过的地方。
转眼间，又过了一百年。
有一日，我路过澜云殿，我闻到一种味道，正是木棠花树下，我初见冥月时闻过的味道。
我不自觉地走了进去。
走过长亭，我循着香味，找到一片栀子花林。
满眼雪白，花落纷飞。
我看到一座坟，碑上有六个娟秀的大字:吾兄冥月之墓。
……
番外
我是凤珂，也是冥月的妹妹。
很奇怪吧！我明明是王的女儿。
但事实上，我不是。
那一年，王在云峰中捡到了我。
王很疼爱我，把我当做亲生女儿，无微不至。这种疼爱一直延续到我二千岁那年。
我遇到了魔族的王子，并且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魔与妖联手，攻打天界，我助了他们一臂之力。仙后葬在这场斗争中，我因内力被噬，又一心求死，饮下剧毒，仙王大怒，从此，与我疏离。
我没死成，仙王帮我封了毒，于是一人搬到澜云殿，常年不出门。我酷爱栀子花，于是在殿前植了一大片。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一千年后，我见到了冥月。
他说，他终于找到我。
他为解我的毒，去了大雪山，取麒麟兽的血。
我又一次犯错了。
那日，我路过穹山，正听到一声惨叫，我心心念念的他，此刻正在忍受着无法言说的痛苦。
他求我，求我再帮他一次。
我心软了，去偷封印的法令，放了他们。
原本我以为，只要他们出来了，便会各自回到魔族妖族，只是，我想得太简单。
魔与妖都是贪得无厌的，他们席卷天界，最后，冥月与他们同归于尽。
我后悔了，冥月一直呼我为妹妹，我却一次都不应。或许是血缘关系，他也酷爱栀子花。
我把他葬在栀子花林中，从此，花香与他，长久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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