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话说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他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甚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香菱来寻"我们姑娘"宝钗,所以她是从蘅芜院来。蘅芜院往北是省亲别墅,越过这,便是位于东北角的沁芳闸。我们知道,梨香院其实也在东北角,所以香菱来这里还比较近。
凤姐送给林黛玉的是暹罗国(今泰国)的贡茶,在下回是重头戏,这里是设伏。
香菱来到潇湘馆,还和黛玉看了两句书,这表明她是识字的。这是为第四十八回香菱向黛玉学诗设伏,真是伏线千里。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诞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这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岁。"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话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没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顽耍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
鸳鸯白腻不在袭人之下,应该长得还算漂亮。我们将她的穿着和某位小姐的穿着比较一下,看看其中的差距有多大,以便使我们更好地认识那个社会。拿宝钗与她作比罢:鸳鸯穿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颈脖上戴着花领子。宝钗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脖子上戴着金锁。宝钗虽是最不爱打扮的小姐,但和鸳鸯一比较,是不是有"天上人间"的差别?
宝玉不肯改悔,就爱吃女孩嘴上胭脂,袭人曾与他约法三章,现如今还是依然故我,故她说"这地方可就难住了"意思是"你还这样,我就得离开了"。这无非是恐吓一下宝玉而已。
宝玉遇见贾琏请安回来,是说贾琏刚好看望过贾赦回来。
贾芸长方脸(容长脸),长挑身材,斯文清秀,长得英俊,故宝玉肯认他作儿子。贾芸比宝玉大四五岁,一听这话,不但不生气,反而说能当宝玉的儿子是自己的造化,听着叫人心酸。其实除宁荣二府外的贾族中人,像贾代儒、贾璜璜大奶奶一家、贾芹母子、贾芸母子等,哪一家的日子不是过得紧巴巴?贾芸认宝玉为父,表面伶俐乖觉,内心却是万般酸辛。
宝玉要贾芸别和贾琏"鬼鬼祟祟",是他知贾琏的底细,怕贾琏带坏了他。
"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是"坐摇车的幼儿辈分是爷爷,拄拐的老翁辈分是孙子"的意思。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倒站了起来请过贾母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妈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呢,闹得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贾环等答应着,便出来回家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有什么话,不过是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去辞贾赦,同姊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话下。
贾赦、邢夫人见了侄儿宝玉倒先站起来,是因为宝玉代表贾母来问安,体现了儿女对父母的孝仪和尊敬。
贾兰母亲李纨是遗孀,基本边缘化;贾环母亲赵姨娘是妾,根本不被看重。叔侄两人同病相怜,故而他们常常同进同出。
从邢夫人的话语中可以看出,贾琮应是贾赦的小儿子。他来问宝玉好,表明他比宝玉小。二回中,冷子兴告诉贾雨村:"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也证实了这点。但他不是邢夫人所生,因邢夫人是填房,且终生未育。
由文中可知,邢夫人对待宝玉和贾环贾兰的态度有霄壞之别。你看宝玉坐坑上还百般爱抚摩挲,贾环贾兰则仅叫他们随便坐椅子上;宝玉留吃饭还叫带好玩的东西回去玩,贾环贾兰不仅不留,还谎称姐姐妹妹弄得她头晕。贾环庶出地位很尴尬,处处受歧视。
邢夫人的心机自然是想借此巴结王夫人,这也是她这个长房媳的尴尬。其实,邢夫人的这种做法,太明显,太愚蠢。这看似对宝玉偏爱,却激化了他们兄弟间的矛盾,实际上害了宝玉。下回中,贾环就要用滚烫的蜡灯油企图烫瞎宝玉的眼睛,正是这种怨恨长期累积的结果。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作什么,我那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儿,来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我还是那句话,贾琏尽管爱在外拈花惹草什么的,但人还是比较忠诚老实,不会逾规自作主张。凤姐就不同了,她所谓的娘娘叫在园里栽花种草,完全是谎言,元春那有心事管这等小事。栽花种草,就是凤姐的主意。
贾芸特聪明,一听便知此事贾琏作不了主。他之所以说:"叔叔也不必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就是怕凤姐起疑心。此时他审时度势,主意已定,知道直接求凤姐才是解决问题的绝佳途径。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赊欠,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看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
倒扁儿:去别的铺子借来。
韶刀的不堪:唠叨得受不了。
贾芸既然打定主意求凤姐,于是就想到要拿一份能让凤姐满意的见面礼。这时他想到冰片和麝香这两样珍贵而又较稀缺的中药材,于是就来到母舅卜世仁(谐音"不是人",贾芸肯定落空)的中药铺,想赊些去讨好凤姐。没想到卜世仁夫妇是个吝啬鬼,不仅不赊欠,还数落了贾芸一番,让贾芸心里着实不舒服起来。话没听完,便早去的无影无踪了。
其实,香料是珍贵药材,"本大利丰",能开这样的店铺,经济状况肯定差不到那里去。卜世仁夫妇叫死哭穷,更让人看清了他们夫妇悭吝无情虚伪刻薄的嘴脸。作者对这类人冷峻嘲讽,取名卜世仁(不是人),可见作者对这类人的憎恶态度。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听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晴,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抢拳就要打。只叫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原故。"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账,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份,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份,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为力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账给他,使他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不是话。天气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要紧事儿,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心内犹豫不决。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子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小丫头拿过来与他吃。
倪二虽然是个江湖泼皮无赖,专放高利贷的营生,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却有着一颗豪侠仗义之心。他竟然慷慨把刚收来的十五两多的银子亳不犹豫全借给贾芸,并且不要借据,不收利息,不由得让人肃然起敬。他和卜世仁形成鲜明对比。
贾芸精于世故,最懂得什么人前说什么话的道理。你看他先夸倪二是条好汉,既而又夸和倪二结交的都是有胆量有作为的人,并说自己配不上。这就让倪二觉得贾芸很敬重他,觉得自己很有面子,心里自然欢喜。像倪二这类泼皮,最恨别人瞧不起他。贾芸善于捕捉别人心理,"投其所好",情商智商都很高。
由文中还知,贾芸还是位孝子。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
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去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住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账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像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母亲商量,若要转买,不但买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午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糟蹋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耳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说,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满的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了,只得回来。
贾芸次日买好冰片和麝香,打听到贾琏已出门,便来拜见凤姐。他本求贾琏,现却来求凤姐,若贾琏在场,必得罪贾琏,故要待贾琏出门后才进来。可见贾芸虑事谨慎周到。
贾芸费好大劲,好不容易买来冰麝,但在凤姐眼里根本就无足轻重,因此掌握说话的技巧就显得尤为重要。
贾芸确实深谙送礼之道,在见凤姐之前就做足了功课,深知凤姐喜奉承尚排场的禀性,然后在说话过程"投其所好"。六回中,刘姥姥见凤姐,只见她"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里的灰",然后爱理不睬的问,给来者一个下马威。如今,故伎重演,同样不拿正眼看贾芸。贾芸先是恭恭敬敬请安,这是"敬"。然后又说母亲夸她能干,这是"奉承"。再又说母亲说"婶子单弱,事情又多“,这是体恤。凤姐虽知这是贾芸编的谎言,却很受用,自然就对贾芸开始有了好感。贾芸见凤姐"满脸是笑",顺势编了个看似真诚又合理的故事,仍又不忘趁机奉承,说这冰麝惟"孝顺了婶子一个人才合适"再次对凤姐吹捧一番,夸她尊贵。
凤姐满意地接受了礼物,贾芸找的工作有戏了。但凤姐何许人也,明明心里默许了,却不提一字一言,足见其行事心机。
二、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
前面提到宝玉刚出门去看望贾赦,迎面遇上贾琏和贾芸,当时宝玉要贾芸去他住处玩。既然目前凤姐还未明白答应下来,贾芸只好来找宝玉玩了,等待消息。
焙茗就是原来的茗烟。这样宝玉的小厮有焙茗、锄药、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外加李贵共七人。除李贵外,现名字都是动宾结构,如此一统一,更富有诗意。
十四回中,宝玉曾和凤姐谈到建外书房一事,当时还未建成。至第十六回,外书房已建好,宝玉本欲邀秦钟一起去外书房读书,谁知秦钟一病不起。现从文中得知,这个外书房已取名绮霰书房,且位于贾母仪门外某处。
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焙茗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別的小厮,都顽去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说道:"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要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小红来至绮霰书房门前,娇声嫩语叫哥哥,她叫谁做哥哥,肯定是贾芸。贾芸生得斯文清秀,她心生爱慕,错以为贾芸是本家的某位爷们了。但当看见贾芸是位陌生爷们时,便又不好意思抽身躲开,然而当她知晓贾芸确是本家爷们时,便下死眼盯住,这在当时,确实够开放,够胆大。贾芸出门往外走,小红仍目送,可谓一见钟情。
小红竟然对宝玉的生活习性了解得如此细致,说明她是位心机女。她这样做的目的毫无疑问是在寻找机会,希望能得到重用。
由文中可知,小红天资聪颖,口齿伶俐,思维清晰,给贾芸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两人对上眼了。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要拣远路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说毕,令人驾起香车,一径去了。
贾芸轻言软语,极善言辞,一份满意的差事终于弄到手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了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由文中知,宝玉应是会常去北静王府玩,可见两府来往密切。
管银库的是吴新登,提示下。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不想这一刻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里。偏生的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嬷嬷走进来。宝玉见了他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第二十一回,宝钗见袭人因宝玉黑夜白日在黛玉房中玩而生气,便觉得袭人有些识见,起了笼络之心。现在她把袭人拉去她家打结子,明显的就是拉拢。对宝钗的"阴",必须留心细节,否则你很难发现她那难为人知的一面。
晴雯去哪儿了?她原是贾母的丫鬟,得两头兼顾,估计此时她去了贾母处。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鬓鬓的头发,挽着个纂儿,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宝玉看了,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洒洒的。那丫头便忙迎去接。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
宝玉房里难得离人,只是碰巧这一刻工夫无人。众丫鬟不在,小红却来了,原因是她答应过贾芸,要帮他递消息给宝玉。
贾芸容长脸,长挑身材,小红容长脸面,细巧身材,两人颇有夫妻相。
走到那边房里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些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还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紧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凉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幕呢,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儿外书房所见那人了。
小红帮贾芸递信,丢手帕都是真,有没有出于向上爬的动机,来接近宝玉,也应该有。秋纹、碧痕生怕地位更低下的小红夺了自己的饭碗,对小红出言不逊,横加打压。由此可见在那个时代,即便是社会底层,等级观念依然森严。
由文中可知,贾芸带个匠人来园中种树,都得拉上帏幕,可见那时"男女有别"的观念,何其严重!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別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小红,林红玉,就是林之孝的女儿。林家是贾府世代家奴。红玉确实爱上了贾芸,连做梦都想着他。怎么知道小红现在是做梦呢?因此时的贾芸还不知她叫红玉,又怎会唤她这名字呢?
本回透过一些些微小事,展现出几个底层小人物的心机、性格、为人之情,处世之道。我们或许能从中悟出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