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灵帝中平元年(公元年)是个不平凡的年份,从这一年开始,浩浩荡荡滚动了四百年的大汉车轮开始出现裂痕,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使其渐渐驶向万丈深渊。
那一年汉灵帝刚好二十九岁,这个国家在他接手的时候几乎就已经是一个积重难返的烂摊子了。他的堂叔汉桓帝刘志曾经一度消灭了干预朝政的外戚势力梁冀,但是没想到打跑了狼自己却养起了虎。梁冀被打倒以后,刘志心里爽快,于是册封在这次清剿活动中有功的单超、徐璜等五个宦官为县侯,通称“五侯”。这五侯比起跋扈将军梁冀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对百姓横加勒索,榨取民脂民膏,使得朝野内外怨声载道,殿陛上下积愤沸腾。长年累月下来,丰盈的汉室国库渐渐减下了肥,国家威望也一天不如一天了。之后汉桓帝驾崩,膝下无子,皇太后窦氏和她的哥哥窦武就把族中刚十三岁的小孩刘宏扶起来当了皇帝,也就是汉灵帝。
汉灵帝登基以后,作为新外戚的窦武又想着把那帮宦官收拾一番了,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窦武的行动遭到了宦官的疯狂反扑,他本人也在一帮宦官的爪牙围困下自杀,头颅被高高悬挂在了洛阳都亭。
自从窦武死了以后,朝中大权又重新回到了宦官手里。汉灵帝也并不贤明,爱酒爱美人,宠妃宠宦官。他闲来无事,便在后宫建起了一排排的商店,让宫里的宫女奴才们经营买卖,自己也穿着商客的衣服整天闲逛饮酒,有时还给自己的小狗带上只有大臣能戴的进贤冠,使得多少读书的士子们在那里痛心疾首,鼻涕眼泪一块流。但是汉灵帝心想,你流你的鼻涕,关我什么事?我不抓你,你也别来烦我。大权旁落之下,五侯虽然不在了,但是相较之毫不逊色的新宦官势力“十常侍”却如日中天。十常侍以大宦官张让为首,在灵帝公然卖官的政策指引下比五侯更加猖獗。一个国家的官员掌管着整个国家的各个领域,其作用仿佛人身体上的各个器官,但是灵帝却公然将之出售,三公一千万一个,九卿五百万一个等等,曹操的老子曹嵩当时就买了一个太尉来当,这种风气一开,朝堂之上便充满了铜臭味,灵帝的荒唐程度也可想而知。
官既然都是用钱买来的,那既然当上了不吃回来怎么行?吃谁?朝廷俸禄吗?得了吧,朝廷那点俸禄少得可怜不说,那些钱还都是靠卖官挣来的。那吃谁呢?
百姓。
百姓是最好吃的,随随便便一点名目便可以增加赋税,搜刮钱财,何乐而不为呢?吃饱了,就再买个更大的官继续吃。就在这样一种恶性循环中,东汉王朝的百姓整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致使民怨四起,哀鸿遍野。朝中其实也不乏清醒的官吏批判这种现象,但是汉灵帝油盐不进,反倒害得这些正直进言的大臣死的死,逃的逃,朝野上下一片狼藉。
民怨聚集到一定程度便开始沸腾了,而水一旦开始沸腾,便会想要将头顶的壶盖掀翻。掀的力度最大的,便是张角了。
张角是巨鹿人(今河北邢台),也正儿八经的读过书,但是并没有读出个什么名堂来。早年的时候信奉黄老学说,常年游走于深山野巷的他也会一点医术和巫术。当他在各地都看见百姓生活流离失所,怨声载道时,一个大胆的想法便在他的心头萌生了出来。
“看来大汉气数已尽,是到了改天换地的时候了”
改天换地,说来简单,怎么做呢?张角的做法是,先笼络民心。说来也可笑,一个高在庙堂,自小熟读经书的皇帝没有想到民心之重要,一个走街串巷,卖草药跳大神的野小子却意识到了,看来真理的掌握也许和物质条件真的没太大关系。张角是如何笼络人心的呢?他创了一个教派——太平道。
太平道的思想几乎直接源于道教里的《太平经》,它以黄神为至高无上的神,以没有剥削压迫和伤寒病痛的“致太平”社会为本教最高理想,算是最早的道教派别之一。张角带着他的太平道继续游走在中原大地上,恰好那时候冀州(今河北一带)发生了瘟疫,张角便叫上自己的两个弟弟张宝和张梁前往冀州治病布教。
他治病的方法很简单,叫病人先悔过自己曾经犯下的罪恶,然后喝下他画过符咒的药水。由于张角本身便懂得一点医术,所以也治好了不少的病人。好了的人抱张角大腿,张角摸着他们的头便开始传播自己的太平道。在那个时代,已经被现实世界折磨得够惨的人民很自然地就将希望寄托于精神上的第二世界了,于是张角的声望一路飙升,太平道的信徒也由他们兄弟三人一直扩大到了几十万人。以冀州为中心,他的信徒遍布青、徐、幽、荆、扬、兖、豫等八州,声势浩大,如同一堆干燥的柴火,只需要那么一丁点的火星,便能燃烧出燎原的熊熊烈火。
张角此刻,便是那个点火的人。
他将自己手下的十万教徒分成三十六方,每一方又派自己信任的渠帅前往统领,在整合好以后,便向各地传出了自己思谋已久的计划。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张角自己喊出这句口号的时候,激动得胡子都颤抖起来了,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贪婪地注视着这个似乎即将到手的天下。自称“天公将军”的他即将对已经腐朽不堪的东汉王朝发起总攻,这一仗不成功,便成仁!
在张角紧锣密鼓地准备起义时,汉灵帝还在宫中玩着他的驴车游戏,他不爱用宫里的仪仗马,便买来了几头驴子,让它们驾着车在宫廷里四处奔跑,汉灵帝自己握紧缰绳玩得不亦乐乎。上德如风下德如草,风往哪边吹,草往哪边倒,一时间京城里许多人竟互相模仿起了这驴车,当时的场面也算蔚为壮观。
就在张角已经通知好各方渠帅起义时间为三月五日,叫他们耐心等待时机到来,一举掀翻这个壶顶时,却遭到了背叛。
背叛他的人叫唐周,是他的弟子。当时统领京都洛阳一带的太平道渠帅是张角的得力助手马元义,他前后周旋,左右打理,让宫中的宦官封谞、徐奉为内应,想等到三月五日这天里应外合,把洛阳搅它个底朝天,但是他没想到刀子从背后插过来了。你在前台忙的不亦乐乎时,后台却早已经支起了冷箭。
唐周偷偷向朝廷告了密,洛阳便天罗地网地搜捕马元义的来了。最终马元义被擒,五马分尸于这个他想搅翻的城市,三月五日起义的消息也被朝廷知晓。坐在驴车上的汉灵帝下令大力搜捕太平道教徒,不光官差衙役们要上,军队士兵们都要给我上!
一时间,一场逮杀太平道教徒的腥风血雨展开在了神州大地上。得知消息的张角一方面把唐周恨得咬牙切齿,一方面当机立断,下令立刻提前起义,就在此刻,马上!于是整整三十六方十万多人一应俱起,把汉灵帝吓得从驴车上狠狠摔了下来。
张角精通玄学,知道汉朝根据五德始终说为火德,是红色,火生土,土地是黄色,是为黄天。所以不仅他的口号是黄天当立,他还下令所有人头裹黄巾,以此为本部标志。所以当时人称其为“黄巾军”,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也被称为“黄巾起义”。
汉灵帝在得知黄巾军竟然有十数万之多时终于慌了手脚,连忙任命自己的大舅子何进为大将军,叫他把守京城的各个关口,不许一个黄巾军进来,又叫各个州郡的长官出兵全力镇压这次起义。他胆战心惊地坐在驴车上,恐怕自己会成了那传说中为千百世唾骂的末代皇帝。
这时候,一个模样威武的大臣却跪在了他的面前,汉灵帝记得,这个人叫皇甫嵩。
皇甫嵩字义真,是个能文能武的狠角色,早些年熟读《诗经》和《尚书》,又会骑马射箭,远近闻名。这样的人自然被推举为孝廉,入朝当了议郎。
皇甫嵩向惊慌失措的汉灵帝说,宦官掌权的时候把许多正直进言的大臣都罢黜流放了,将他们划成“党人”一类,甚至还禁止他们的子女做官,这样做是会坏事情的呀!现在天下大乱了,陛下你一定要赶快解除“党禁”,把世家大族重新笼络过来,将国库府衙里的钱粮都拿出来分发到各地的军队中去壮三军士气,这样才能镇压住那群造反的暴民啊!
汉灵帝听着皇甫嵩的话,哆嗦着说对,爱卿你说的都对,那赶快按你说的去办!一刻也不能迟缓!
于是,皇甫嵩以左中郎将的身份和另一位统帅朱儁一起领着四万精兵朝颍川地区的黄巾军进发了。
黄巾军虽然是杂牌军,但是杂牌军不见得就没有战斗力。他们什么东西握在手里都能当成武器,到了一个地方就冲进官府杀长官屠兵吏,完了还要将地方上的钱粮洗劫一空,简直就像一群破坏力恐怖的行军蚁。
当这群行军蚁遇到东汉朝廷的正规军时,也没有表现出害怕的样子,或许是借着一路猛进的势头,黄巾军渠帅波才打败了右中郎将朱儁。皇甫嵩连忙带着人马去长社这个地方接应朱儁,等把朱儁接到长社的时候,波才的黄巾军也跟着来了。
一大波的黄巾军即将袭来,皇甫嵩也没带多少兵马,这下可好,在长社城里被包了饺子。黄巾军每天在城墙外头大喊:
“今儿个邵陵太守赵谦和我们打又输啦!那天幽州刺史郭勋也被我们打败啦!你们还是投了算了吧!”
城墙上的汉军士兵望着城外流沙一样的涌动着的黄色,都吓破了胆。皇甫嵩见军心一天不如一天,便摸着胡子想了个办法。
他对城里的将士百姓们说:“乡亲兄弟们,听我说。这用兵啊,有个兵势奇正的变化,外面贼寇人多,但不顶用,你看他们现在在城外那些杂草丛生的地方安营扎寨,这可是犯了兵家大忌的!天干物燥,杂草一点即着,我们只要借助风力把这把火烧起来,等他们乱了套再出城相击,那波才必然是手到擒来!到时候封侯拜相,前程似锦啊!”底下的将士百姓听了,交头接耳地说,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啊。于是一个个的都摩拳擦掌,准备跟着皇甫嵩大干一场。
应该说皇甫嵩运气好,或者说波才命衰,就在皇甫嵩做了动员的当天晚上,城里城外就刮起了大风。皇甫嵩摸着胡子说天遂人愿,此时不干更待何时!于是他招来精锐士兵带着火把悄悄出城,在黄巾军驻扎的营寨旁将杂草干木全部点燃。一时间火借风势,风借火势,一会儿的功夫这场大火就烧到了黄巾军的营寨,火越烧越猛,见物就噬,仿佛一只被放出来的上古怪兽,在黄巾军的地盘上尽情肆虐。有的人刚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了热浪之中,此时燃烧的黄色倒成了最为恐怖的颜色。皇甫嵩见状,命令城楼上的士兵也都举起火把大声呐喊,越大越好,正规军的杀声夹杂着烈火燃烧时的噼里啪啦声直直地往黄巾军耳朵里送,农民出身的他们哪见过这阵仗啊,于是到处哭爹喊娘,乱成了一锅粥。
皇甫嵩见时候已到,于是亲自站上城楼,从军士手里抢过两只鼓槌,咚咚咚的敲起了战鼓:“瓦罐不离井口碎,大将难免阵前亡!弟兄们,杀啊!”底下的人一看老大都亲自擂鼓助威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大开城门,像恶鬼出狱般向黄巾军杀了过去。此时朝廷派来援救皇甫嵩的骑都尉曹操也正好领军赶到,加上朱儁的人马,三方势力联合绞杀,斩了黄巾军数万人个人头。
汉灵帝听说了以后大喜,心说张角你不是牛气吗?我有个皇甫嵩比你更牛气!于是进封皇甫嵩为都乡侯,让他继续讨伐黄巾军,不抓到张角誓不罢休。
皇甫嵩和朱儁乘胜追击,在汝南、陈国这些地方都打了胜仗,在阳翟打跑了的波才,在西华打新来的彭脱,都赢了。那边的南阳、宛城也都传来捷报,在前期被黄巾军打得抬不起头来的汉军似乎终于时来运转了。
当时在北方战线和张角正面交锋的是一带名士卢植。卢植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张角被他打得退守广宗,一筹莫展。就在卢植准备大举进攻的时候,却得罪了前来收取贿赂的小太监左丰。这个左丰是皇帝的身边人,见在卢植这里捞不着油水,好,你不给我钱,那你这仗啊,也就别想打下去了!左丰回到京城在灵帝面前把卢植一告,说他围着广宗半天不打是作战不利,是另有所图,没准就会反戈一击,到时候绝对是个大祸患。可怜我们的灵帝,好不容易先前聪明了一回,这次又糊涂了起来:他点点头,说爱卿你说的对,把卢植抓起来,带回来审问,现在就抓,一刻也不能迟缓!
于是卢植下官落狱,广宗的战事交给了西凉来的董卓。
皇甫嵩听说了以后心塞得不行,但是仗还得打下去,他北上东郡,打算找机会和张角算算总账。在南线的朱儁一连打败赵弘、韩忠等几方渠帅,声威大振,几乎将宛城一带全部平定。
唯一没有战果的就是和张角对峙的董卓。
灵帝想不行,看来他们都不是张角的对手,还是得皇甫嵩上,那皇甫嵩你就上吧!去广宗,打张角!
张角得知皇甫嵩又领着精兵往广宗来的时候心里一紧,董卓这个大块头好对付,但是那个皇甫嵩就不简单了,不行,不能让他来广宗!于是他派出自己的三弟张梁前去阻拦皇甫嵩。
张角派给张梁的都是自己的精锐,遭遇皇甫嵩的时候也打了一场恶仗。双方打完当天都感觉有点力不从心,皇甫嵩心想没想到黄巾军还有这样的战斗力,张梁心想这个皇甫嵩果然名不虚传。
在中军大营里的皇甫嵩又摸起了自己的胡子,他知道张梁这块硬骨头不好啃,但是不啃掉又不行,怎么办呢?摸着摸着,他又有了法子。
第二天,双方本来又该有一场大战的,但是当张梁的人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时候,皇甫嵩却闭门不出了。皇甫嵩对将士们说,今儿个咱们不打仗,你们都回营去睡觉,谁不睡,我打谁。
军令如山,再说这是多好一差事啊,于是他们都好好回营休息了一番。但皇甫嵩此时却没有闲着,他在闭门不出的时候趁机观察对面张梁军队的变化。话说这“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果然没有错,皇甫嵩发现到了日暮时分张梁的士兵果然都有些松懈了。于是,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悄悄召集将士,趁夜部署,准备打他个措手不及。
前半夜还不行,料想这时对方还有警觉性,得等到后半夜,反正我们已经休息够了,不怕和你耗下去!于是在鸡鸣时分,在张梁的士兵以为一夜无事,警觉性降到最低时,皇甫嵩动员了一夜的人马杀了出来,这一杀,人仰马翻。
这一仗从鸡鸣打到日头偏西,张角的三弟张梁被皇甫嵩直接斩杀,其军队也几乎全军覆没。
张梁死了,那你张角就等着我吧!
没想到皇甫嵩赶到广宗时等着他的不是张角,而是张角的棺材。原来在张梁和皇甫嵩交战的时候,张角就已经急病去世了。皇甫嵩的大军涌进城中,找到了张角的坟墓。皇甫嵩眼看着这冢青坟,遗憾没有机会和里面的主人正面交锋,虽然是叛贼,但是能在一顷之间造出如此大的声势,其人也算非同小可。人死了,怎么办呢?按照当时的传统,开棺鞭尸。
功勋未建而黄土加身,千古英雄同此哀。
张角的头颅被砍下来送到京城,灵帝看见以后还被吓了一跳,但是他说,嗯!死得好,叫你不老实,怎么样,干不过皇甫嵩吧?哎呀皇甫爱卿你既然把他们兄弟两个都杀了,那剩下的那个老二张宝,你也去解决了算了吧!
于是皇甫嵩又带着兵马和巨鹿太守郭典一起在曲阳迎战张宝去了。当年兄弟三人如今只剩一个,黄巾军声势滔天的日子也已经一去不复返,大势已去,想来张宝也是心灰意冷,没过多久便被皇甫嵩打败击杀了,十多万黄巾军也都尘归尘土归土,被葬在了曲阳城南。
自此,浩浩荡荡的黄巾起义被东汉王朝镇压下去了,但是这场起义几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几年的战争下来,本来就不充盈的国库更加空虚了。卖官还在继续,搜刮还没有停止,灵帝的驴车依旧在宫中奔腾。所以黄巾军的余党仍然在各地掀起不大不小的风波,让地方官头疼,让听到报告的灵帝也头疼。于是一个叫刘焉的大臣便向灵帝建议,把军权下放到各个州郡,将原来的刺史改成州牧,给他们军权,让他们自己去讨平治内的动乱,这也就不用陛下你每天烦神从中央抽调军队去平叛了。灵帝说对,爱卿你说的对,那就放军权,现在就放,一刻也不能迟缓!
汉灵帝没有想到,这一个昏招,造成了比黄巾起义还要严重的后果。
中平六年(公元年),一生荒唐的汉灵帝终于大限已到,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他仿佛看见张角诡异的头颅在面前晃悠,但是却没有力气去驱赶。那天他的皇后何氏和大舅子何进来宫中问他决定立谁为嗣时,他拼尽力气举起右手指着空中惶恐地喊道:“他、他、他啊!”
几天以后,那只枯瘦的手臂便落下了,这个皇帝终于结束了自己昏庸的一生。但是那一句“他、他、他!”却在还活着的人中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波。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