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先生十分清晰简明地从中外文化的角度阐明了《红楼梦》文学及思想成就之所以无以伦比的原因!论述之高屋建瓴、通透精辟,在无数红楼大家中很少能有人与之比肩。王国维先生说《红楼梦》“是宇宙大著述”,周汝昌先生进一步向读者讲述了这个观点:“作者曹雪芹以其超群的灵慧之光与诗人之眼,来观察思悟了宇宙万物之后,于是“浓缩”、“聚焦”于一个问题:人是如何产生的?人的本质和特点是什么?”相信各位读后会有所启发。
在《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之间寻绎脉络,至少须由三大方面来思考。
(一)《红楼梦》一部书,综括融会了中华文化的几大“亮点”:德、才、智、慧、情、文、风、采。这在小说文学著作中,别无第二部可与伦比。
(二)作者借此巨著表达了他对中华文化的思维方法:能分析,能综合。由整而析,析亦“归元”,不是“为析而析”、“以析得越细为越高”,中华的“析”不等于支离破碎,彼此无关。
(三)书之大旨,作者自谓是“谈情”,实质是追寻人类生命生活的意义与价值。人是什么?人为什么活着?什么样的生命生活最真、最善、最美?
依此三大脉络,可以悟到:《红楼梦》确是一部体现、表现中华文化的伟大著作,绝异于一般习见的追求新奇、“哗众取宠”的庸流常品。
颇为流行的一种说法(“理论”)是:西方的思维擅长分析,中国的思维只重“综合”,不善“分析”,也不会“分析”,云云。
是如此吗?《红楼梦》回答了这个问题。
汉字的“析”,就是拿斧头劈木头。劈后谁也连不上谁,谁也不顾谁了。所以《老子》早就指出:天地宇宙,本为“大朴”(最巨大的整木),朴一散则分离为“器”了。器,指一切后世发展创制的纷纭器具、近现代的科技等等。
这似乎是“反对”进化发展了?其实也不是“倒退论”。老子主张的只是“器”不要忘记了“朴”,成为破坏“朴”的一片纷纭混乱。
作者曹雪芹与老子的分别是他不强调“器”的缺陷流弊,却直接继承发扬了老子的“二分法”与“对称论”。
例如,他创立了“正邪两赋而来”的人类性情禀赋新哲理,也解说“阴阳”并非真有“两个东西”,只是一种宇宙力量的变化与“二分对应”的互相“消长”。
曹雪芹的思想中没有愚昧的“绝对化”。他与至密之侣脂砚斋都慨叹“好事多磨,美中不足”,等于承认现实中总是有美有不美,有好有不好。他的书一开头大书“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他的辩证思维很高明:真假、有无,还是“二分法”的“对称论”为总纲大旨。
他的思想中,对人我,对尊卑,对情爱,对男女,对贫富,对荣辱,对兴衰……都是如此。
评论家说中国思维只重综合,不善分析,这种看法恐怕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事实上,中国思维既知分析,又是也分析、也综合,从未割裂对立。所谓“万变不离其宗”这句成语,最有总括代表性:知事物之万变,悟变虽万而宗唯一而已。
比如中国医学,最擅分析,药学上看《本草纲目》的“药性”分析,堪称精绝。性分功能而言,浅言即有寒、热、平、补、泻、升、降、宣、敛、滑、涩……种种不同和相辅相克相反的彼此关系,这不仅仅是有别于“支离破碎”、“绝对孤立”,而且是要从中取得一个“气血”、“虚实”的均衡———即“太和”,最大至极的整体和谐,而这方是真正的生理健康和治疗之本。
这也就是《易经》的思维方式:辨析宇宙人生万物万象,统之于“八”,而“八”又纳之于“阴阳”,然后总归为一个“太一”(大乙),即最大至极的统一整体,亦即“元”者是也。
曹雪芹写了一百零八位女儿,性格特点各各不同,其差异之鲜明突出,正是世人最为称赏的文学奇迹,然而他强调的却是一个“正邪两赋”和“小才微善”———还是“万变不离其宗”!
要寻绎《红楼梦》与中华文化的精神(形而上)关系,应先理解到这一要点。《红楼梦》之“戚序本”中有一首题诗,开篇云:“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正是讲明“分析”与“综合”。这也是有分有合、是二是一的大道理。
作者曹雪芹以其超群的灵慧之光与诗人之眼,来观察思悟了宇宙万物之后,于是“浓缩”、“聚焦”于一个问题:人是如何产生的?人的本质和特点是什么?
“开辟鸿濛,谁为情种?”他“上穷碧落下黄泉”,追索洪荒有了天地山界,怎么会有了“人”这个东西———他是“情”的独特的“占有者”———人生、社会、文学、艺术,没有了这个“情”,就一切变样了,甚至消灭了。
曹雪芹似乎有“物质进化”思想,不妨给以“东方达尔文”的称号。他设想:上古女娲炼石———实际是她发明了烧制陶器,首先是砖瓦,人造之“石”,犹如后世以琉璃为人造之“玉”相类。女娲以土造石,同时又“抟土”做人。石与人同为生育女神女娲所造,故皆由她赋予了“灵性”,是谓“通灵”。
“灵性”是什么?即知觉、感受、反应、思维、理会、领会的精神功能———其实亦即“人性”;但这个“人性”是高层次的,与真顽愚昧大大不同。
“灵性”是先天的禀赋。仅仅这,还不是真正的值得欣赏赞美、羡慕倾倒的人,还需要后天的文化教养!
如何得知雪芹有此思想?很分明而又简单:他说,那石头下世投胎之地是一处“诗礼簪缨之族”。
这就重要极了!
这样,“人”的灵性与情,就不再是野蛮低陋的了,就与“禽兽”之“性”与“情”分开了。更吃紧重要的是:其他动物的情与欲是难分的,是任性的、放纵的,而人则必须将“情”与“欲”区辨清白。这就是《红楼梦》“大旨谈情”的宗旨所在。
在西方语文中,似乎没有一个单词(word)能与汉字的“情”密合相当(correspond)、精恰无移———这也许就是西方读者在理解《红楼梦》上会有困难或偏差的一个因由。
比如著名学者夏志清(T.C.Tsia)教授在讲《红楼梦》时,就无法翻译“情”字———他只好用两个英文单词组合,命之为“LoveCompassion(同情、怜悯)”。此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因为,“情”在汉语文中,不仅是被动的、感受的、反应的情绪心境,更是主动的、施予的“爱心”———现代汉语正是因为汉字“爱”(Love)容易误会为只指“性爱”,所以现今有了“爱情”与“爱心”两个含义内容绝不相通的词语。
在曹雪芹的原著《红楼梦》中,所写之“情”就是人与人相处(chǔ)的高尚关系———等于是一种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