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热河路就像八十年代的金坛县
梧桐,垃圾,灰尘和各式各样的杂货店
人们总是早早地离开,拉上卷帘门
在天黑前穿上毛衣,点一根烟
热河路有一家开了好多年的理发店
不管剪什么样的发型,你只要付五块钱
老板和他的妹妹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子一言不发
他们的老家在身后在岸边在安徽全椒县
如果年轻时你来过热河路
那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被他们淹没……”
这是我在白石洲时脑袋里不停循环的一首歌。每当我置身于有着其独特标识与情感的地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哼着最能表达我心情的歌。但音乐早在我抵达白石洲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对于白石洲的居民而言,这或低吟或呐喊的节奏早已是他们的生活组成。
白石洲将要拆了,或是说终于要拆了。作为深圳最大的城中村,在横穿深圳的一号线地铁上,电子站台地图中的白石洲正好在一个拐点,从高新园拐往世界之窗。两个深圳名片式的地牌夹着白石洲,原本矮小低洼的城中村在这座光鲜亮丽的科技城市的布局里更加显得格格不入。
从高空俯视白石洲,一块块楼房堆积起来,像消不掉的俄罗斯方块一样,非常突兀地出现在整齐规划的城市中间。城市需要更新,就像手机更新系统一样。更新系统后,没人会记起更新前有哪些bug和漏洞。比起取而代之的高速、现代感,那些被清理的,被更新的,已经丧失了竞争记忆的权利。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新的钢筋水泥矗立在过去的墓碑上,楼房会有新的主人。天空依旧下雨天晴,只是覆巢的鸽子惊起,又去寻找下一个避雨的屋檐。
但总有人会去记住,因为他们明白一些记忆不应该只是记忆。
02/
我似乎更偏爱旧的东西和旧的土地,那些鲜活的、斑驳的、不那么美丽的存在,总能让我感受到强烈的生活的气息。即使很久之前就已经听说了白石洲的旧改计划,但我也还是会很幼稚、很固执地认为,只要我不去白石洲,白石洲就一直会在那儿。不去看这座全城最大的城中村,成为我对城市更新最执拗的反抗。但是显而易见的是,我这种反抗对白石洲是毫无增益的。铁皮与黄色警戒线还是会罩在空空的楼屋,推土机终将气势汹汹地前进在天河路上。
是时候了,是时候去看一下了。
在很多个睡不着的夜晚,学校周围的城中村一度是我最爱去的地方。独自漫步于阴暗又光亮的小巷,期待每一个巷口拐弯后的邂逅。这样的兴趣始于一次城中村偶见,三五个女人在角落处招手,远处轰轰的灶火声,吃足尽兴的人钻进一条深巷里不见踪影。饮食男女,心魔鬼怪,在午夜的城中村尽显。
白石洲或许也曾是这样,但如今寻到的只能是碎片。称得上繁华的不过三两条街,昔日的热闹早已黯淡,因为别离成为了相逢的主题。
“白石洲拆呀拆,白石洲拆呀拆……”曾在某个视频中听过一首改编了栀子花开歌词的歌曲,刚听到的时候只觉得戏谑,而后带来的苦涩使我大脑一时宕机,很久才回味过来。本是一首告别青春,告别恋人的歌儿,却以一种搞怪的方式,被改成白石洲的葬歌。
03/
刚到白石洲的时候,我拿出相机想记录些什么,可是却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记起。这里是构图和深刻的天堂,你可以从错落的建筑找到无穷的视觉美感,也可以从人们苦难深沉的脸上捕捉生活的挣扎。我天真以为白石洲的底色是灰色的、是黯淡的、是悲凉的,但是我错了。
白石洲一直是相通的熔炉,欢快悲伤,仰望低头永远是交织在一起的。或许你会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迷失。这里与旁处的深圳不同,你无法每时每刻看到太阳,遮挡你的会是漆黑厚重的墙壁或是等待风干的湿衣服,天空被楼房和电网密集地分割成了一条条线。
唯有爬上楼顶,走过昏暗的楼梯,才能愈见光明,那里的白石洲不是灰色。
除去沿着大街的楼房,其他的屋顶是看不见脚下的。屋顶会给你提供一片地上看不到的天,与连绵不绝高矮不齐的天台。屋顶与脚下一样杂乱,但是能看到完整的天空,能看到长在石缝里的几株杂草,也能看到肆意飞翔然后结伴回巢的鸽子,还有远处高高的玻璃大厦。
“白石洲是粉红色的。”朋友很喜欢说这句话,当夜幕降临,夕阳出现在人们头顶上的时候,老旧的灰色墙面变得可爱了起来。每当我站在某栋老旧的居民楼的天台,看到这样的景象时,我就会想,脚下那些忙忙碌碌的小黑点们,会有人抬头看到这一片温暖和煦的粉红吗?
这里和深圳其他地方一样,都有着同样迷人的天空。
那住在这里的人呢?尽管在同一片蓝天下,踩着垃圾臭水和踏着柏油路的脚步肯定是不同的,至少在柏油路上遛狗的人不用在杂乱里磕磕绊绊,也不用对迎面飞驰而来的电驴躲闪不及。
回到街头,“拆”、“搬迁”的字眼总是时不时地眼边划过,就连耳朵也要被店铺的大喇叭揪住,冷漠的“清仓大甩卖”循环着,不由得让人开始担心起店主一家人的生计。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可隔过一条巷子,又是这座城市难得的静谧。偶尔有家具和铁皮重重地砸在货车上的声音,像极了这首搬迁曲的作者精心设计的鼓点。
04/
夜晚的白石洲是最热闹的,鸽子飞回巢了,和下班的人们一样。夕阳消散后,白石洲的颜色又改变了,是一抹阴暗又热烈的红。红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欲望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白石洲脱去白昼里的惨淡,开始放肆了起来。
烧烤店里,小吃摊前,依旧人声鼎沸。如果不是旁边紧闭且布满灰尘的铁闸门,我竟有些怀疑眼前的城中村到底是不是走向了生命的终结。流浪歌手在酒桌旁卖力歌唱,他知道白石洲的人像白石洲一样包容,不会觉得他的歌声叨扰;桌上醉酒的收租佬向朋友们挥舞着新收的房租,这里是他宝贵的财富;卖蟑螂药的小贩拉着车沿街叫卖,从宝安过来的他知道这里即将拆迁,是城管最松懈的地方;街头上班的店员小妹,在囫囵了一碗麻辣烫后和同事聊起辞职的规划。放眼望去,在这一条长街铺展开来,全都是生存和生活。
“你之后要去哪?”我总会向这里的人提出这个问题,他们总是会说去哪哪找找,几乎无一例外,还是那些未被拆除的、散发生机的城中村。毕竟也不是他们急匆匆想要逃离这里,他们当然也不知道下一站会在哪里停留。
看过了这些的我太想留住这一切,留住彷徨在未来前的人和土地。
白石洲总能给我一种熟悉感,可能很多人也会有这样的熟悉感。不高又老旧的楼房,街上人互相打着招呼,就连人们衣服上的褶皱都能让我想起家乡,一座在深山里的小县城,只不过除了过年,家乡从不会出现这么多年轻的面孔。那些离开家乡的人,将这里当做了衔接农村、县城和城市的踏板,在他们看来,城中村就是城市中完美的低成本空间。深圳一两百多个城中村,即便缺失了白石洲这一大块,还会有新的还未拆除的补上,然后再会有着新的离别故事,轮回至整个城市脱胎换骨。
或许这里也没什么嗔痴爱恨,也没什么重逢别离。或许只是为了生存,让他们被迫在白石洲逼仄的巷落里走了一遭。处在白石洲,这里巨大的人口流动有时让我觉得,我的一切情绪都只是意淫。
在这层层楼间,租客在意更多的是脚下的土地,还是明天的晚餐呢?
“每天都有外地人,在直线与曲线之间迷路,气喘吁吁眼泪模糊,奔跑跌倒,奔跑。”
很多个在这片土地挣扎、大笑、哭泣、离别的人,我无法用镜头拍出个中滋味,但他们已经在生活这部电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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