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年少时,曾听家父俞启崇先生聊起过,在他伯祖俞明震先生的藏书中曾有一部戚蓼生作序的《石头记》手抄本,后来影印出版了,但原抄本却不知所踪。
作为小说《红楼梦》的读者,我很少有兴趣去关心它的各种版本及这些版本的母本,认为版本应该是红学家们研究的问题,与我们这些普通读者关系不大。就如钱锺书先生的玩笑话,吃了鸡蛋,没必要去寻找那只下蛋的母鸡。
后来,我上网查资料,偶尔会看到介绍《红楼梦》各种版本的信息,搜索的结果往往让人眼花缭乱,如坠云雾之中,理不出个头绪来。直到最近我仔细研读了魏绍昌先生的《红楼梦版本小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年9月版,以下简称《版本小考》)之后,才对《红楼梦》的诸多版本有了一个大致明晰的了解。
我在阅读此书的过程中,居然还有个意外的收获,就是找到了印证家父过去说法的几条资料,在此引述如下:
1.王伯沆先生在他的《红楼梦》批本第一册《读法》部分,记述了俞明震藏有一部戚蓼生写序的《石头记》抄本。原文如下:“八十回本今有有正书局已印行。俞恪士所藏原书,抄写甚精,大本,黄绫装,余曾见之,俞恪士以赠狄楚青,遂印行,但已非原稿影印矣。余得此本,互读之,竟不逮百二十回本,曾以语恪士,恪士亦谓然也”。(《版本小考》,21页)
2.据一九五四年出版的一粟(周绍良)《红楼梦书录》所载:“此本俞明震旧藏,后归狄宝贤,据以石印,原物系手抄正楷,面用黄绫,……存上海时报社,一九二一年毁于火。”(同前,20页)
3.一九六三年《图书馆》季刊第三期所载陈仲竾《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摭谈》一文,即沿此说,但把时报社失火写在一九二七年。(同前,20页)
4.一九七三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的“戚序本”《出版说明》中,也说“有正书局据以印行的底本已遭火毁,……原本是清乾隆时人戚蓼生的收藏本。约在清末光绪年间,俞明震得到了一本戚本。俞得本是否即为戚蓼生原物,虽不敢遽定,但从各种情况判断,应是乾隆旧抄。俞得本后归狄葆贤,狄付石印,即有正本。”(同前,21页)
5.另一说见于一九七三年一月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的《艺林丛录》第七编,吴则虞《记夏别士》一文谈到:“有正书局影印戚本《红楼梦》、狄平子以百金得之别士,题曰‘国初钞本’,有意欺人耳。”(同前,21页)
对于这些资料,魏绍昌先生分析道:“俞明震(—),夏别士(—)和狄平子(—)都是同时代人,又都是朋友关系。狄平子从他们那里得到《石头记》抄本,完全可能。俞、夏两人或者另有自己所藏的抄本,或者只是张开模藏本的转手之人,这些问题目前还只能存疑。”(同前,21页)
据魏先生介绍,一九七五年冬,上海古籍出版社在清仓整理库存时,发现了十册前四十回的《石头记》手抄本,经多方审核,可以肯定是清末有正书局石印的《国初钞本原本红楼梦》上半部的底本。这样,前面“原物毁于火”的说法显然不确。魏先生后来查了狄平子的《平等阁笔记》和《平等阁诗话》,才知时报社和有正书局的火灾是年春天发生的,此时有正本《红楼梦》还根本没有付印。
魏先生亲自发现有正本手抄底本上有“桐城张氏珍藏”、“桐城守诠子珍藏印”和“瓮珠室”三枚印章。根据印章的线索,查明原藏书者原名张开模,字印唐,别署守诠子,原籍安徽桐城,是桐城相国张英的后裔。他是罗振常(罗振玉之弟)的岳父。张开模生前非常珍视这部《石头记》抄本。张死后(年),他的妻子将此抄本出售。据此可以推测出,俞明震得到这部抄本应在年之后。可惜的是,此次只发现了抄本的前四十回十册,后四十回十册至今仍不知下落。
据《版本小考》介绍,《红楼梦》的版本基本上可以分两个系统:
一个是八十回本的抄本系统,因有脂砚斋等人的批注,也称为脂本系统。脂本在曹雪芹生前的十八世纪中叶已经传抄流行。
另一个是一百二十回的排印本系统,母本是高鹗在一个脂本的基础上续写了后四十回,后由程伟元在十八世纪九十年代初用木活字印刷付刊,也称为程高本系统。程高本是在曹雪芹死后28年才问世。
脂本基本上都是乾隆年间的抄本,迄今为止共发现了十二种。按抄写的时间顺序,它们分别为:
1.甲戌本: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年(乾隆十九年甲戌)抄本,存十六回,线装四册,原系八册,年台北商务印书馆出版,刘铨福旧藏,后归胡适。
2.乙卯本: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年(乾隆二十四年己卯)抄本,存四十回,线装五册,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董康、陶洙先后收藏,现藏北京中国历史博物馆。
3.庚辰本: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年(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抄本,存七十八回,线装八册,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出版,徐星署旧藏,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
4.列宁格勒本;书名《石头记》,抄本年月不明,存七十八回,线装三十五册,年(道光十二年)被库尔梁德采夫从北京带往俄国,现藏原苏联亚洲人民研究院列宁格勒分院。
5.戚序本(有正本):书名《石头记》,抄本年月不明,有戚蓼生序,存八十回,线装二十册,—年上海有正书局据原版石印出大字本,张开模、俞明震先后收藏,后转狄平子影印出版,书名《原本红楼梦》,封面题笺作《国初钞本原本红楼梦》。
6.蒙府本:书名《石头记》,抄本年月不明,存一百二十回,前八十回同戚序本,线装三十二册,清蒙古王府旧藏,现藏北京图书馆。
7.南图本:书名《石头记》,抄本年月不明,存八十回,与戚序本出自同一祖本,线装二十册,昆山于氏旧藏,后归陈群,现藏南京图书馆。
8.靖藏本:书名《石头记》,抄本年月不明,存七十八回,线装十册,原系十九册,扬州靖氏旧藏,后遗失。
9.甲辰本(梦序本):书名《红楼梦》,年(乾隆四十九年甲辰)抄本,卷首有梦觉主人的序言,这是《石头记》首次以《红楼梦》之名出现,存八十回,线装四十册,山西省文物局旧藏,现藏北京图书馆。
10.杨藏本:书名《红楼梦稿》,抄本年月不明,存一百二十回,线装十二册,杨继振旧藏,现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年中华书局出版。
11.己酉本(舒序本):书名《红楼梦》,年(乾隆五十四年己酉)抄本,卷首有舒元炜序言,存四十回,线装四册,玉栋原藏,后由吴晓铃收藏。
12.郑藏本:书名《红楼梦》,抄本年月不明,残存二回,线装一册,郑振铎旧藏,现藏北京图书馆。
在十二种脂抄本中,最早公开影印流传的是戚序本(有正本,年)。约半个世纪之后的年,文学古籍刊行社才影印出版了另外一部脂抄本——庚辰本。“文革”时期,扫除一切“封资修”,《红楼梦》被禁锢了六年。直到年的春天,根据最高领袖的指示,领导干部都要看《红楼梦》,北京和上海的出版社又分别影印了三种最主要的脂抄本:甲戌本、庚辰本和戚序本。其中的戚序本就是根据有正大字本翻印的。
程高本系统的版本种类繁多,多达十八种。但它们的母本主要是程甲本和程乙本,后来出版的各种程本基本上都是从这两个版本派生出来。这两个母本的出版时间分别为:
程甲本:书名《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公元年(乾隆五十六年辛亥冬至后)苏州萃文书屋用木活字排印,程伟元序、高鹗序,一百二十回本。
程乙本:书名《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公元年(乾隆五十七年壬子花朝后)苏州萃文书屋用木活字排印,高鹗序,程小泉、高兰墅引言,一百二十回本。
由这两个母本派生出来的各种版本及出版时间列表如下:
从上表可以看出,一百二十回各种印本的《红楼梦》在年以前,几乎全是程甲本子孙的天下。年以后,尤其是年大陆解放以后,程乙本的子孙们就独占鳌头了。
小说《红楼梦》的流行,主要得益于程高本的大量印行,因为印刷在速度上比手抄实在有太多的优势。
在一百二十回的程高本《红楼梦》大量流行之际,为什么俞明震或夏则士还要联系狄平子在有正书局影印出版八十回本的《石头记》呢?这就要从当时《红楼梦》(或《石头记》)的读者对《红楼梦》后四十回及续写者高鹗的认识态度说起了。
程高刻本排印出版后,社会上又陆续出现了一些手抄本《石头记》,各本的词句有些出入,残存的章回也有所不同,它们可能比一百二十回刻本更接近原作者原稿的面目。抄本上还附有脂砚斋等人的批语,引起了许多红学研究者的兴趣。当时很多人认为,续书者对前八十回作了许多篡改,后四十回也有狗尾续貂之嫌。还有些人认为续写者对原书的续和改是别有用心,有政治目的,继而对续书和续写者深恶痛绝。也有一些人是出于善良的愿望,希望恢复曹雪芹原作的本来面目。于是俞明震在收藏并阅读过有戚蓼生序和脂砚斋评语的乾隆抄本后,出手给狄平子在有正书局影印出版,以顺应当时文化界的思潮。
有正本在年问世之后,首先得到鲁迅先生的重视,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一书论述《红楼梦》的专篇中,对前八十回原书的引文全部采用的是有正本的文字。
年以后,程本系统出版了亚东标点本,这个版本加了新式标点和分段,这种做法在形式上否定了旧红学评点派,标志着胡适派新红学的发轫,从此胡适、陈独秀等人树起了新红学的旗帜。
综上所述可知,在《红楼梦》各版本的历史上,脂本系统八十回《石头记》影响最大的是有正本;程本系统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影响最大的是程乙本,这个版本也是我们今天广大读者所享有和阅读的版本。
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还在上大学时,喜欢读三毛的洒脱文字。在她的文集《送你一匹马》里有一篇文章《梦里不知身是客》,尽说读书的事情。其中有这样一段:
“再回来说图书馆。知道俞大纲先生藏书,是在文化大学戏剧系国剧组的书馆里。初次去,发觉《红楼梦》类书籍旁边放的居然是俞先生骨灰一盒,涔然心惊,默立良久,这才开柜取书。
那一次再看脂砚斋批的红楼,首页发现适之先生赠书大纲先生时写的话,墨迹尚极清楚,而两人都已离世。这种心情之下遇到书,又有书本之外的沧桑在心底丝丝地升上来。大纲先生逝后赠书不能外借,戏剧系守得紧,要是我的,也是那个守法。大纲先生的骨灰最先守书,好。”
当时读到这一段,我也和三毛一样,涔然心惊!这个大纲前辈,也和他的伯父俞恪士一样,爱《红楼梦》爱得紧,连死后的骨灰都要守护脂砚斋批的红楼!
只是不知道俞大纲先生守着的脂批《红楼梦》中,除了胡适先生赠送的签名本外,还有没有他伯父俞明震先生曾经收藏过的乾隆抄本的下半部?抑或还有另外的家传《石头记》抄本,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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