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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徐剑南腔北调两先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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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徐渭悲惨而又辉煌的一生,造成了他思想的嬗变极为复杂,在糅合了儒、释、道各派思想的同时,还具有一定的“侠”气。他善于从传统题材中创造新意,有强烈批判社会现实的欲望,时刻都不忘鞭挞吸食民脂民膏的达官贵人,讥讽贪婪虚伪的佛门高僧,高歌封建礼教压迫下奋起反抗、离经叛道的女性。袁宏道曾盛赞徐渭诗文“一扫近代芜秽之气”。

鲁迅先生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伟大旗手,毕生致力于批判国民的劣根性,他的作品文风多变,论辩犀利,不屈不挠,“不克厥敌,战则不止”,对反动的、封建的势力进行尖锐的批评与无情的嘲讽。不论其文其人,都具有强烈的叛逆性、异质性,这与他几百年前的同乡前辈徐渭,似乎拥有着某种跨越时空的共鸣。

《南腔北调两先生》正是作者徐剑试图勾连这种跨越时空性的有趣的探索和有益的尝试。

南腔北调两先生

文丨徐剑

徐剑,著名军旅作家,曾任火箭军政治工作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宣部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出版有《大国长剑》《东方哈达》《原子弹日记》《大国重器》等著作,曾三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两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等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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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江南二月天了。

沪上的倒春寒有点冷,那天晚上,大先生在寓里将一部杂文集编完了,收录文章共五十一篇,其中他最动情的仍是《为了忘却的记念》,此文写于年之夏的沪上,左联五位青年作家白莽、柔石、冯铿、李伟森和胡亦频被杀于上海龙华监狱,噩耗传来,大先生遂起悲愤、悲怆之情,著此文时,大先生无法抑制内心的酸楚:都是鲜活的面孔,青春的躯体,男儿未做父亲,女孩未做妻子,就被枪杀了,身中十粒弹丸,筛子般穿透玉体,飘散,化作春天的花凋、秋天的落叶。大先生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于无声处听惊雷,忍将碧血沃中华啊。他相信当春乃发生。一批青春生命的寂灭,会唤醒黑夜沉沉的中国。

那天晚上,编完书稿,大先生走到阳台上,沪上万家灯火,十里洋场仍旧歌舞升平。可是一个个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在五更寒冬雨里、春雪中。该给视为投枪与匕首的杂文集,取一个书名。蓦地,大先生想到前不久一个不入流的女作者,发文攻讦自己的南腔北调,说鲁迅太爱讲演了,且有些口吃,诟病之语有点毒舌妇的味道。可大先生毫不在乎,望着拂晓将至二月天,突然想到少年时曾在“三味书屋”读书,私塾先生寿云巢先生教孩子吟诗作联,有一副妙联当时就倾倒了少年周树人:“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大先生愕然,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此联应出自明朝徐渭之手,彼乃山阴人氏,乡试屡屡落榜,却惊为天人。大明有个叫梅客生的人,是徐渭挚友,称徐文长“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

他捂嘴一笑。徐渭生前,曾说自己,“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哪能这样高调呀。也不敢苟同梅客生的评论,笑尽徐渭书痴。在他看来,徐文长者,画第一,文第二,诗第三,书第四。一手锦绣文章,都糟蹋在了那手小楷上,尽管当下有人对徐渭的草书与小楷《白鹿赋》推崇备至,可毋庸置疑,徐渭当年参加科举,屡屡落榜,就输在那手字上。平心而论,他的馆阁体真不过关,大先生只字未评。那个年代,一个叫周树人的孩子,从私塾先生的口中,听到了对徐渭书法的不屑,却记住了他的撰联和文章。南腔北调,绍兴官话,说徐渭,亦说自己。大先生冷眼历史,徐渭者,字文长,笔名天池生,艺名青藤老人。周树人者,笔名鲁迅。两个山阴人,一前一后,隔着三百六十年的时光,却像两颗双子星,闪烁华夏天空。文章却独步天下,书法自成一家。山阴道上,会稽山下,一条运河里,划过一艘乌篷船,载来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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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腔北调两绍兴。

他伫立随园旧址绍兴宾馆,喟然长叹。绍兴城里,名人列列,粲然华夏,为何独钟这两君呢。

鲁迅周年诞辰活动落幕,30名鲁奖作家各奔东西。他走得晚,上午尚有余暇。昨晚,在鲁镇游鉴湖、喝黄酒、看社戏,得知绍兴市斥资三个多亿,建了一座徐渭艺术馆。他想去看看,五百年前寂寂无闻,五百年后煌煌惊世,徐渭艺术馆如何美轮美奂?

那天早晨,睡一个自然醒,一梦到燕山。燕山太远,会稽山却很近。唯见大先生坐帆船、乌篷船而来,返回故乡。彼时,他《故乡》小说已经发表一百年,昨夜一梦小桥流水,绍兴城里,乌篷船摇啊摇,摇到了大乘巷前。

九点钟吃毕早餐,他驱车青藤书屋,抑或因为昨晚当着主人面,将徐渭与张岱好有一比,他更喜欢张岱,而非徐渭。踏着秋阳入大乘巷,走到青藤书屋前,发现木门半掩,他推开一看,门后坐了一个保安,说今天是周一,徐渭艺术馆闭馆。陪同而来《野草》主编哈哈大笑,说他昨晚夜宴对徐渭草书乏善可陈,遭报应了吧。他尴尬一笑,在徐渭老屋前,留下一张合影,然后向出口处的徐渭艺术馆走去。

将出大乘巷,前方,一个江南风韵艺术馆惊现眼前,左右两座白墙黑瓦人字屋顶,中间一座玻璃墙体,一条书法般弧线,映在天幕上,犹如徐渭狂草笔掠过蓝天,令他颇为惊诧,其造型足可以与苏州博物馆媲美。徐文长九泉有知,深掩五百年后,当仰天长啸。

啸声召唤他,走近广场,发现一个长袍大襟,长发高髻铜雕像兀自而立,风掠须发白,是徐渭在秋风中呐喊吧,吐纳心中的愤愤不平。此时,徐渭还保持那个姿势,昂首向天,五百年了,狂啸的徐文长,灵魂依旧活着。此雕塑为天津大学设计,设计者是徐渭知音,五百年后终于让徐文长文扬气冲霄汉。

时光的巨流河,荡涤多少英雄才俊,徐渭亦然,被岁月风尘埋得太深了。那是嘉靖年间,彼时徐渭,系一个县丞小老婆所生,庶出。刚生三个月份,父亲便“挂”了,孤儿寡母,生活拮据,为长兄所养,再也抛不掉一生的自卑自艾。纵使惊为天才,依旧敏感、孤高、狷介、狂放,从大明帝国街衢上匆匆走过,终被岁月风尘淹没。如果不是袁宏道那天夜宿山阴,一壶黄酒家万里,公安派开山人喝高了,黄酒有点打头,一夜难眠。睡不着,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部《阙篇》署名天池生。豆油灯下,纸黄煤墨,被虫咬,水浸漶漫,还有一股浓烈的霉味。昏黄灯光照着书案,袁宏道夜读,夜风乱翻书,翻着翻着,彼便被《阙篇》的冷峻、犀利、老到的文笔惊骇了,读至天将破晓,再看序言,天池生,这是《四声猿》的作者徐渭。再看此公的泼墨芭蕉,袁宏道一跃而起,惊呼徐渭文曲星下凡,文章可横绝晚明一百年,后悔此生晚矣,未与文长识。次日起,逢山阴文人,袁宏道言必称青藤老人。随后去了青藤书屋,拜谒仙逝的徐渭,留下了一篇大作《徐文长传》。

二十年前,他读过徐渭传记,数次抵达青藤书屋,买了四卷本的徐渭文集,展读经年。而今,站在徐渭艺术馆前,感慨万千,与其说袁宏道发掘了徐渭,不如说徐渭埋葬了自己。

生父死了,徐渭随长兄生活,也许因为生性自卑,他一直压抑自己,可是内心极为张狂,心难静,馆阁体也写不顺手,写着写着,便龙飞凤舞,线条墨迹充满邪性。二十几岁才考取秀才,一直原地踏步,江南乡试名落孙山,不是他文章不好,而是他腹中太多的庄老,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不屑于背四书五经。一个个私塾同学春闱高中,进士及第,他总是不和牌,直到三十七岁那年,他决定不考了,甘愿做一个绍兴师爷,了却一生。

从那一刻起,徐渭对科举有一种无法释怀的惆怅,念天地之悠悠,时不济吾辈兮,难交华盖。面对私塾的同窗衣锦还乡,一颗骄傲的心无处安放。知我者,谓我何忧,不知我者,谓徐渭何狂。

狂傲也是要有资本的。那年,浙江总督胡忠宪来沿海抗倭,邀徐渭当书记,就是地道绍兴师爷。彼时,嘉靖皇帝喜天下献瑞,恰好浙江得一头白鹿,胡忠宪让徐渭与另一士子写献瑞表。胡少保乃一介武夫,不识天下文章高低、优劣,便一式两篇《白鹿赋》,送至北京,请京城翰林们鉴别,士子皆以为徐文长写得最好,连同白鹿,敬献皇帝。果然嘉靖皇帝甚喜,朱笔御批献瑞表,令胡忠宪很开心,从此对徐渭刮目相看。

忽一日,都御史唐顺之来浙江,此公好古文,名重京师。胡忠宪袖中藏了两篇文章,一篇为门客所写,一篇为徐渭著文,见都御史时,先将前者敬于唐公前,唐公一看,摇头道,这篇文章比我差多了。唐公再看,胡忠宪亮出了徐渭文。唐公读毕,先是愕然,继而肃然,最后敬然,问这是谁写的啊,请出来吧,让我一睹尊容。于是乎,胡忠宪唤出徐渭,与都御史把酒言欢。从此,胡忠宪更对徐渭另眼相看。

那几年,徐文长在胡忠宪虎帐中如鱼得水,宠幸万状。他懂军事,不时为总督支招,献策抗倭。也醉卧辕门,放浪形骸。有一天晚上,胡帅与众将虎帐议军机,有事要与徐渭商议,他却与落第举子醉卧花楼,迟迟不归。更深人静,白衣乌巾,踉跄难行,胡忠宪并无半句责辞,令众官员更对徐渭奉若神明,趋之若鹜。

可是,好景并不长,徐渭在胡忠宪帐下风光三载,后因胡忠宪京城事发,遂胡被牵连,秋立决。徐渭害怕之极,恐被牵连,装疯卖傻,铁锥刺耳,刺肾,只求一死,却未死成。

3

大先生对徐渭身世颇有点惺惺相惜。因了当年爷爷卷入考场弊案,连坐族人,周家一蹶不振。十六岁时,周树人走出私塾,赴日本留学,数年后回到北京,在教育部谋了一个公职,也算光宗耀祖吧。后来,大先生回到了绍兴,卖掉祖屋,买家是当地另一家财主,觉得周家风水不好,拆老宅,掘地三尺,将浮土运走,以驱晦气。一直挖了数年,直至周树人出生的老屋前,才罢手,停挖的原因是那家豪绅没钱了。于是,留下大先生出身之房和后边的百草园。

东倒西歪几间屋。大先生从山阴归,在北平城里买了一座四合院,与弟弟周作人一家居住,参与《新青年》的创办。后因与周作人太太有嫌,兄弟反目,大先生南去,蛰居沪上。从此南腔北调人,吴语喃喃,却不会苏白半句,似有口迟之嫌,别人听不太懂哦。

那天,他站在徐渭艺术馆前,秋风起,徐文长的袂袖长袍在风中飘荡,仿佛又看到杀妻,坐牢七载的徐渭,被京师同窗所救,出狱后,在绍兴圈禁管制三年,终于可以入京了。被做京官同窗聘为师爷,入幽燕,考察无定河边古战场,远足闪电河,过宣化至元上都。归来时,与府中另一门客搞不好关系,又不时为胡忠宪喊冤,不受人待见,干了几个月,便罢笔而归山阴。那同窗对徐渭拿走六十两奉银耿耿于怀,派人追至绍兴索钱,逼得徐渭变卖家产,返还银两。从此生活极为窘迫。

人生不幸画家幸,诗人、书家穷途潦倒,徐文长靠画画养家糊口。衰年变法,一个大写意画家横空出世,彼借狂草墨迹与线条,泼墨宣纸,画荷、画芭蕉,画山石,写竹、写紫藤,开一代青藤画派大写意的先河,其泼墨可谓狂飙突进,白云浸染,雨雾漫漶,独具一格。可是江南又有几人能识,书画仅在山阴朋友圈中流传,并未进入当时大明王朝的书画市场姑苏城没有藏家追捧,注定徐渭后半生穷途潦倒。对于一个功名利禄皆忘的画家,却是幸事,经得起时间的淘洗。天空如洗。绍兴城郭的秋阳真好,天现一抹宗教蓝。他徜徉在徐渭艺术馆前,顿生感叹,一个师爷因了小楷不好,与春闱失之交臂,又因读了太多庄老之书,误了前程。加之庶出身世,一生抑郁不得志。自卑的少年,绝对的自卑,导致了绝对的自负;落第老秀才,绝对的狂妄,又陷落于绝对的自卑,最终被科举逼疯了。此徐渭,孔乙己是也,绍兴故里,比比皆是。那一刻,他知道大先生为何要写《孔乙己》,或许参照了徐渭的原型。

将别大乘巷,他不知道此巷是否因了大乘佛教而得名。匆匆走过,突然有一种历史感应与打通。大先生当年从大乘巷里踽踽独行,是何感应、感受?冥冥之中,他看到,少年周树人从寿云巢老师处听到徐文长的对联后,或许真的来到徐渭家寓居,找到一套《阙篇》和《畸谱》,看了徐渭老宅里的丈二狂草真迹,青藤芭蕉的大写意,酬字堂前,赞赏之余,但又似觉少了点什么?放逸有余,力度不够,就缺一点简约吧。

文学与艺术的至尊之境,在于大与小,重与轻,繁与简的关系,繁华与空灵,疏密与留白,删繁就简三秋树啊。他观徐渭书法,满满一大幅,过于放逸了,缺了沉雄,过于狂张了,少了法度,实则是缺了汉隶之韵。唯大先生书法高古雅正,楷中有隶,结字端庄,或拙,或简,或逸,或趣,皆有篆隶的雄强,透着一副中国气派。

中国书法历来讲究殿堂气象的,好的书家皆出自世家子弟,高古,一如钟繇,放逸,一如王右军,法度,一如颜真卿,性情,一如东坡,唯美,一如赵雪松,殿堂气,一如王觉斯。多数书家即高官文人,立朝堂之上,天风海雨,千山暮雪,皇家气象,蘸了帝国的雄风与力度。大先生文章、书法,处处透着上古气象。彼入日本留学时,就喜欢上了木刻。在上海时,仍倡导、扶掖此种画风,或许认为木刻更酷似中国汉画像石。因此,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仍撑着羸弱之躯,亲笔写信给台静农,“南阳汉画,倘能得一份全,极望”。此离大先生逝世,仅为两个月。大先生到底在寻找什么呢?!

徐渭走远了,大先生也走远了。秋阳下,江南水天相映,一片天净纱。他站在大乘巷里,巷长四五百米,却隔了四五百年。只见大先生与徐渭,走过大乘巷,走出绍兴城,屹立中国山坳上,向众生示意,时光在那一刻凝固了。彼时,大先生岁,而徐渭,则岁是也。他转身朝青藤书屋,徐渭艺术馆一拜,喃喃自语,说了一句云南马普:南腔北调两绍兴。

徐文长有幸,五百年后,声誉直逼大先生。

大音希声,听到否?徐渭与大先生的时间脚步漫过大乘巷,在周家老宅前响起,回音会稽山,惊动大衢小巷。他俩窃窃私语,并非说绵绵苏白,他们在说什么呢?

南腕北腔两先生!你听得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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