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来天前,远在四川的一位朋友购买老丰糕。这么远的人能踅摸到这里,自然引起我的兴趣,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位朋友是富官庄镇桃洼村的,因为工作在四川,家中的老人都跟着去了,算是举家搬迁,而留下给他的,是那居住了孩提乃至青少年时代的故居,还在数千里之外,共此春秋冬夏的轮回。
三伏天阴凉下的静静小院
而乡愁是一坛新酿的酒,起初的辛辣火烈,慢慢地被酯化出醇厚甘脂的滋味,每到夜阑月凉时分,偶尔小啜一口便会醺然陶醉。虽然我在自己故乡所属的县城里,但因为懵懂年幼的时候,从夏蔚镇搬迁到姚店子姥娘门上,再加上随之而来的外出求学,就业,结婚安居,故乡在我的心里、记忆里竟然变得似是而非,我似乎是一个没有确切故乡的人了,那种乡情乡绪几乎无可凭寄,因此我便放情与泛沂水的山水之间,将一种单一的单纯的对故乡执着的爱,化作了对大沂水范围的深厚地眷恋。这如果放在人的爱情上,或许是见一个爱一个的用情不专,但我相信自己在这种泛爱的鞭策下,仍旧能够对着每一个探究过的村庄,呼吸出胸膺中最真挚深厚的情愫。
所以,我很能体会到这位朋友“故土尚热”而被生活羁绊,不能畅意回乡慰藉心灵的苦楚。对于他,远在远方的故乡真格格是魂牵梦萦中的隐痛,没有这种背井离乡经历的人,无法了解这种情感之深刻。因此,借着休假,代这位朋友去他的家乡——也是我的故乡的村落走一走、看一看,自然是孰无不可的事情了。
据本村的老人们说,桃洼村,原名“兴和官庄”,在当地方言里“和”一般读作“火”,“兴和”就成了人们口中的“兴火”,“兴火兴火”的念叨一来二去这个村真的火灾接连不断,让庄人十分苦恼,有耆老就建言改名攘凶厌胜。因为从前舀水用葫芦解的瓢、而“洼”也含水意,有瓢在水洼里放着,起火能随时取用浇灭,因此村名更改为“瓢洼”,竟真的绝少了火患,一村人才得以安居乐业。后来大抵是为这个村名的粗疏,慢慢在口语中演变为“桃洼”,而如今这个村子真的有了大片的桃源,也算是名至实归了。
故居和故居的亲人
通往桃洼村的水泥路,三伏天下像是经了数年风雨的枯枝,从陈年老树上跌落到长满庄稼和荒草的大地上,有的地方几乎被湮没在绿色的波浪里。而就在细枝末节的地方,硕然顶着一片片枫叶一样绯红的村庄,真实得仿佛就是一个固化的秋天的梦:它们用它们的苍老证明着曾经的葱茏、它们用它们的没落诉说着曾经的兴盛,在这些村子里,一砖一木、一墙一树、一街一巷都会说话,都在倾听,唯一不能言说的是那些乡亲,他们仰天鼻息,在晦暗的老屋里呼吸,在逼仄的天井里生活,在泥土里打滚爬摸,他们的言辞如伛偻在肉体内的骨殖,细小、卑微、星星一般的闪亮,这样的言辞适合刊印在皮纸上,留在深山里,只容许阅读,却不由得传唱和言说——谁还能说一口道地的故乡方言啊!
一块红蜡一样化成一滩的村庄,粘着故乡的行云流水、阡陌上的草刺,躲在阴凉里的鸡狗鹅鸭。顺着三伏天的粘腻,我滑进了同样粘腻的村子。倘若不是村人善意的目光和搭讪如沙子硌疼粘腻的心情,倘若不是朋友家那所院落一地的黄草扫抚了我昏昏欲睡的感觉,兴许自己就像是被那头山羊排泄到大街上的粪球一样,咕噜噜滚落,和从前就滚落的粪球混为一谈。
一堆粘腻的土、两捆发霉的玉米秸,两扇门一把锁,封住了被荒芜的宅院。推开黑油的大门,是粪篓、是耩子、是砍在墙犄角上的镰刀,是苇子的屋岜,是迎着烈日疯长的杂草,是在杂草的披拂中筑起的三间房舍,是水泥瓦団瓢顶箍着一口红锈八印锅的仓囤,是拨开驴纣棍显现的石磨和一口倒扣着的搪瓷盆子。从院门口到屋门口的路已经被草柔韧的根系所垦殖,凭着自然习推开了这许久没有被主人打开的屋门。
房内的陈设带着老家的滋味
许久没有被人使用的锅碗瓢盆,基本漫漶了人所使用的痕迹,它们的存在仅仅暗示了曾经有人在此生活过;它们用各自的位置和状态,记录下一家人离开最后时刻的印象,尽管后来也有亲人代为打理,但一看这些痕迹就知道这不是生活所应该留下的模样。兴许在过了几天后,那所挂钟才用尽了发条里储存的力气而停摆,这点动力是主人们凭借技巧的手段留下的最后一丝影响力,而在钟表停摆后,时间仍旧一秒一嘀嗒不疾不徐的继续着亘古不变的步履,直到将一切的一切走进同样亘古不变的洪荒中去。
一草一木一点一滴的故乡情
左右的邻家,因为有人居住生活得以延续,或许将这些家的生活片段剪辑到朋友家里去,似乎也没有一点违和感。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对于绵延数千年的农耕经济的村人来说,就无所谓幸与不幸,对于他们生活恰是相似的,犹如教室的孩子读着同一本书,归纳出基本相通的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来。
人可以远走他乡,根永在家的方向
而这本书,就是农村、我们的家乡、故土的曾经过往、眼下现实和遥而不远的即将未来啊!
闫方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