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福州北庙,沿着天泉路穿过北二环西路,再往西步行大约一百米,就进入了屏西路段。
屏西路因其位于屏山西侧而得名。
福州有“三山“之雅称,成书于南宋淳熙年间福州历史上的第一部地方志名字就叫《三山志》。福州的三山当然不是传说中的海上三仙山,而是当时市区北/东南/西南三处边缘地带呈三足鼎立之势的三座山。屏山就是其中之一,在北面。另外两座分别是位于东南面的于山和位于西南面的乌山,三座山连成一个近乎等腰的三角形。
如今的福州市区,面积相比于南宋时期扩大有数倍。曾经的三处边缘之地,现在则成了福建省政府、福州市政府以及五一广场的所在地。它们曾护佑着福州的过去,现在则决定着福州的未来。
南宋辛弃疾曾当过两年的福州知州,他对福州的精致十分欣赏,有《贺新郎》赞曰:
自是三山颜色好,更著雨婚烟嫁。料未必、龙眠能画。
烟雨飘渺中的福州三山,是连李公麟都未必能描摹的人间绝景。
沿着屏西路往南走,尽头处和铜盘路交汇。屏西路和铜盘路的交汇处,同时也是屏西河和铜盘河的交汇处。不知是路因河而得名,还是河因路而留字。
福州这个城市,过去内河众多,有水城之名。福州内河的历史成因与详细分布可参阅《福州内河史话》一书。在此引用元赵文昌的《福州》来看看以前内河在福州市内扮演着什么样的一种角色:
城绕青山市绕河,市声南北际山阿。云来云去三晡雨,霜后霜前两熟禾。东郭农人报丰稔,西皋老子亦婆娑。肩舆到处皆名刹,时与高人醉踏歌。
赵文昌这首诗可以说是对福州地貌、气候、民生与人文的总括。福州首先是一座被青山和绿水环绕的城市,其中的绿水既指从西北入城从东南出城的闽江,也指从闽江引流到福州市区的众多内河。作为城市交通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的存在是很难忽视的。晚清传教士卢公明在福州时曾登上鼓山俯瞰福州,他眼中所见的福州有:
无数河流港汊纵横交错。
民国时期的福州人郭白阳,在其记录福州民俗的《竹间续话》中还说福州:
城中河道周折萦回于民居前后。
大概在民国之后,福州大部分的内河要么因淤塞而消失,要么受到生活垃圾的污染而失去功能性。不过福州近年一直在致力于城市内河的疏浚与整治,不少河段焕然一新,成为市民休闲娱乐游客观赏城市景观的好去处。白马河一带甚至已是福州新的文化创意中心。城市发展的路线调整,在内河的变身当中历历可见。
福州内河水系
铜盘河与屏西河交汇而成的水面上,矗立着一座庙宇。
庙宇临水平台上可以看到一幅横匾,上刻“北枢主宰”四个字,暗示这座庙宇供奉的是真武大帝,这座庙宇的名字也确实叫真武殿。
福州地区的庙宇有一个特色,往往在其建筑外围显眼的位置刻写横匾或竖匾,告诉过路者庙宇中供奉的是哪路神明。在闽侯永丰村的青竹境,其入口处的高墙之上,有一竖匾上刻“五毒主宰”四个字,里面供奉的正是蛇王。
真武是水神,真武殿建立在水上理所当然。这处真武殿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其除了作为真武大帝的容身之处外,还容纳了一颗榕树,形成一树一庙的独特格局。福州民间既崇拜道教体系中身份显赫的真武大帝,也崇拜在福州无处不在的榕树,在神与树之间形成了连缀崇拜,关于福州的民间信仰,需要另文说明,本文先只谈榕树。
榕树原产于热带地区,在国内主要分布于闽广赣三地,旧时人们认为出了福建再往北,就没有榕树了。清郭柏苍《竹间十日话》收入明莆田人林嵋的一首《闽南怀古》,诗曰:
霸业雄图久已销,断芦王气自萧萧。榕阴北去难逾剑,汀水南流尽入潮。螺女江寒收网罟,钱妃庙古走渔樵。当年胜事谁亲遇,试采方言慰寂寥。
郭伯苍自注:古有榕不过剑之语。林嵋是明末清初莆田人,清兵南下破兴化府,林嵋自缢殉国。抛开这首诗的家国情怀,我们从中读到的是榕树分布的地理界限。剑州,就是现在的南平,榕不过剑就是说往北越过南平离开福建就没有榕树了。据新闻报道浙江丽水青田县温溪镇的瓯江畔有古榕树群,是我国纬度最北的榕树群落,费孝通曾游历彼处,并题字“江南榕堤”。从地图上看,温溪镇与南平最北处几乎在同一纬度上。榕不过剑,可谓信语。
虽然榕树并非仅仅生长在福州,但只有在福州,榕树才享有比其他地方更为尊崇的地位。福州的市树是榕树,福州的别称叫榕城,福建的省树也是榕树。八一七路这条福州最重要的交通干道之一其北以榕树为始,其南又以榕树为终,就连八一七路中点的南门兜,也有一颗生长在十字路口上的榕树。城市的中心寸土寸金,而榕树们优哉游哉。
温溪镇古榕树群
据说汉朝时,福州就有榕树。清郭伯苍《闽产异录》载:
冶山旧有古榕,传为汉时物,道光初,风折而枯。
冶山是福州内的一处旧地,春秋著名铸剑师欧冶子曾在此铸剑,现在福州市区仍有冶山路,冶山路中段建有冶山春秋园,以纪念欧冶子。
唐朝时,榕树在福州的种植已经普遍化。
林枫《榕城考古略》中收录一首唐陈诩的《登郡城楼》,说明彼时榕树已经是福州的一道亮丽风景线:
井邑白云间,岩城远带山。沙墟阴欲暮,郊色淡方闲。孤径回榕岸,层峦破枳关。寥寥分远望,暂得一开颜。
近有榕树立岸,远是层峦叠嶂,这样的风景,层次分明,高低错落。郭白阳的《竹间续话》转述了蒋垣在《榕城景物考》中一段关于福州风貌的记载,表明唐朝时福州的榕树不仅本身作为风景存在,还在其树下容纳着其他更多的风景。江南风景,不只在江南:
唐时罗城南关,人烟绣错,舟楫云排,两岸酒市歌楼。箫声从柳阴榕叶中出。
北宋初年,随着榕树的广泛种植,福州开始被称为榕城。据《太平寰宇记》第一百卷江南东道十二福州土产篇载:
榕,其大十围,凌冬不凋,郡城中独盛,故号榕城。
这是正儿八经的解释,与事实相符。也有道听途说的。例如林有年在《安溪县志》说:
此树生于南方,至福州而止,因号福州为“榕城”云。
前面说过,榕树分布最北可到浙江南部一带,林有年无知轻薄的地理想象,让人啼笑皆非。
北宋中期,榕树成为福州的官方品牌,有了正规编制。据林枫《榕城考古略》载:
宋英宗治平中,张伯玉守福州,编户植榕。熙宁以后,绿阴满城,暑不张盖。
张伯玉“编户植榕”的政策可谓利城利民,遗爱后世。程师孟到福州当太守时,还感念张伯玉的恩泽,作诗缅怀:
三楼相望枕城隅,临去犹栽木万株。试问国人来往处,不知曾记使君无?
福州南门兜十字路口处的榕树
由林枫《榕城考古略》的记载可知,张伯玉之所以偏爱榕树并进行编户,是因为榕树的树荫能够为市民遮阳去暑。刘媛所编的《中国神话与民间传说大全集》一书还附会了一篇关于福州榕城来历的传说。传说张伯玉到任福州数年后,福州大旱,张伯玉带队四处寻找水源,路上碰到一个老人在种树,张伯玉表示不解,问老人为什么在大旱时种树,老人告诉张伯玉他种的是榕树,可以防水防旱。张伯玉发现老人种树之处周边确实比较湿润,就下令全程百姓跟着种,旱情果然得到了缓解,福州之后也被称为榕城了。
这种倒因为果的传说,当然不足信。榕树原产于热带,适应高温湿热的环境,其生长过程中需要大量的水分。是有充足水份的地方才得以使榕树成活,而不是榕树的种植才引发水源的溢出。但榕树成荫,为人遮阳解暑,确是事实。
不妨再看两个关于榕树的传说,在这两个传说中,榕树成神,也成主角。但两个传说中的榕树神,所作所为却不一样。
清郭柏苍《竹间十日话》记载的是一个关于榕树神为害的传说:
东街孝义巷,路石隆起如马鞍,屡削不平。俗呼马鞍石。盖嵩山龙脉也。龙山境前有潭石,圆如大栲栳,亦龙山地脉。龙山在七穿井,入龙山巷左边居宅中。小儿误仆潭上多死,俗呼娘奶石。以境奉龙山奶,故呼娘奶石。嘉庆间,火烧开元寺,炽入龙山境,境中大榕树被焚,其怪遂绝。盖树神也。
成神的榕树不仅毫无神格,反而像是地狱来的恶魔,竟然对小孩频频忍下杀手,当然它最终没逃过熊熊大火的人间制裁。邪不胜正,人神皆然。
与郭伯苍所记载的恶贯榕树神不一样,清卢德嘉《凤山县采访册》中的榕树神,却是去贼除盗的好帮手:
有榕必有神,神必称将军。以余所知,凤山县榕树神实有无愧将军之称者。巨逆林恭起,揭竿陷陂城,邑侯王廷干殉以全家。当是时,廨宇毁残,仓库、监狱悉非国家所有。林恭以所得仪仗,自为县令,凶焰张甚,阖境侧目,而莫敢撄其锋。逾月,署邑侯郑元杰率兵入,擒林恭磔于市。其党羽之未散者,思奔署攫所有以遁。攘挤间,树忽折一技,压贼数人死,余众为兵勇擒斩。非神为之,而谁为耶?
福州于山的寿岩榕
不同性格的榕树神,掺杂着人们对榕树既景仰又恐惧的复杂心态。榕树的主根和气根有着强大的破坏力,它们四处蔓生,或使路面翻覆,或将其他植物绞杀。人们既渴望利用榕树的神力为己除害,又惧怕榕树的神力不分善恶,对百姓们实施无差别攻击。
南宋洪迈《夷坚志全集》有则《榕树鹭巢》传说,气氛则显得轻快许多:
福州仪门外夹植榕树。每树有白鹭千数。巢其上。鸣噪往来。秽污盈路。过之者皆掩鼻。薛直老弼为守。尝乘凉舆出。为粪污衣。以为不祥。欲尽伐其树而未言。是夜安抚司参议官曾悟。梦介胄者恳云、某受命护府治。所部数百人。皆栖榕间。今府主欲伐去。吾无所归矣。愿为一言。悟既觉。以不闻伐树事。不以为意。明夜复梦曰、乞即言之。不然无及矣。府主所恶。不过鹭秽耳。此甚易事。请期三日。悉去之。悟许诺。明日过府为言。薛惊曰、吾固欲伐之。然未尝出诸口。而神已知。可敬也。至暮大雨。阅三日乃止。鹭群悉空。树濯濯如新。
数百人栖身榕间当然是夸张之语,但洪迈这则神怪故事并非无所本,榕树之所以名叫榕树,原因正在于其能容人。
谢肇淛在《五杂俎》里简略说明过榕树容人的原因:
其木最易长,折枝倒埋之,三年之外,便可合抱,柯叶扶疏,上参云表,大者蔽亏百亩,老根蟠拿如石焉。木理邪而不坚,易于朽腐。十围以上,其中多空。
有的榕树生长到足够的年纪后,其树干内部开始腐朽,形成中空的树洞。但榕树之所以能容人,主要不在于其中空的树干,而在于其独特的生长特征。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解释得很清楚:
榕,叶甚茂盛,柯条节节如藤垂,其干及三人围抱,则枝上生根,连绵拂地,得土石之力。根又生枝,如此数四,枝干互相联属,无上下皆成连理。其始也,根之所生,如千百垂丝。久则千百者合而为一,或二或三,一一至地,如栋柱互相撑抵,望之有若大厦,直者为门,曲者为窗牖,玲珑四达,人因目之曰榕厦。其根下蟠者,剔去土石,又往往若岩洞,容十许人。其树可以倒插,以枝为根,复以根为枝,故一名倒生树。干多中空,不坚,无所可用,故凡为社者,以之得全天年。大者至数百岁,故夫望其乡有乔木森然而直上者,皆木棉也,有大树郁然而横垂者,皆榕也。榕,容也。常为大厦以容人,能庇风雨,又以材无所可用,为斤斧所容,故曰榕,自容亦能容乎人也。
在屈大均看来,榕树之所以能生长到可以容人的年纪,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榕树没有什么实际的用途,所以得以免于斧斤的砍伐。很多树木都能成荫,但这需要足够的生长时间,而榕树不缺的恰恰就是时间,可以自由自在的生长。
这让人联想到《庄子》中的一则寓言: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庄子》中还出现过一种叫樗的大树,这种树“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榕树的命运和樗很相像,惟其无用,故得天年。
福州朱紫坊榕树墙
古人总是希望树木能够提供多元复合的利用价值,陆贾在《新语?资质第七》中以楩柟豫章为例子将这一诉求说的非常透彻:
质美者以通为贵,才良者以显为能。何以言之?夫楩柟豫章(楩:黄楩木;柟:楠木;豫章:樟木),天下之名木也,生于深山之中,产于溪谷之傍,立则为大山众木之宗,仆则为万世之用,浮于山水之流,出于冥冥之野,因江、河之道,而达于京师之下,因斧斤之功,得舒其文色,精捍直理,密致博通,虫蝎不能穿,水湿不能伤,在高柔软,入地坚强,无膏泽而光润生,不刻画而文章成,上为帝王之御物,下则赐公卿,庶贱则得以备器械。
在实用主义的视域下,榕树几乎一无是处。嵇含在《南方草木状》中对于榕树的无用给予全方位的,不留情面的揭露:
榕树,南海、桂林多植之。叶如木麻,实如冬青,树干拳曲,是不可以为器也。其本棱理而深,是不可以为材也。烧之无焰,是不可以为薪也。以其不材,故能久而无伤。其荫十亩,故人以为息焉。而又枝条既繁,叶又茂细,软条如藤,垂下渐渐及地,藤梢入土便生根节,或一大株,有根四五处,而横枝及邻树即连理。南人以为常,不谓之瑞木。
北方人以连理树为祥,榕树的发育形态要是给北方人看了,定是惊讶异常。可惜榕树无法在北方存活,而对于南方人来说,又由于见得多了,习以为常,反而觉得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海物异名记》对榕树更是刻薄得无以复加:
材臃肿,不中绳墨,故谓之槦木。或曰:其荫宽广,故谓之榕。”又言:“榕,不材也。其体臃肿,不可为栋梁。其质薄脆,不可为杯棬。焚之无焰,不可以爨。斫之无沈,不可以髹。有花不可悦目,有实不可供口。是则木之不材也,莫榕若矣。
一言以蔽之,榕树乃是最没有用的树。
不过一片态度偏激的口诛笔伐声中,幸好还有屈大均站出来为榕树进行申诉。屈大均认为并非全然一无是处,榕树的树枝可以用来烧火,榕树的树脂可以用来当粘合剂:
以其细枝曝干为火枝,虽风雨不灭。其脂乳可以贴金接物,与漆相似,亦未尽为不材也。
榕树其实不是没用,而是它的用处大多体现在其生命还未完全消逝的时候,而不像其他的所谓大材之木,要到被砍伐死去之后才发挥用处。
榕树,深谙以无用为大用之道,真正的活出了自我。
福州马尾罗星塔的左公榕
宋元之后,榕树成为代表福州的重要意象。
当科举成为帝制中国选拔人才的首要途径,随着官员任命制度的改变,文人官僚们纷纷开启他们的宦游之旅。文人官僚们有写诗送别同僚的传统,当时写给入闽同僚的送别诗中,榕树几无缺席:
鱼风满港榕阴合,燕雨侵帘荔子肥。元陈旅《送李彦方副使入闽》
檐团煌煌荔子叶,庭走阴阴榕树根。?元·郑元祐《送韩从事玉温之闽》
青榕雨过云屯野,丹荔风吹锦满城。?元·李文潜《送友人之闽》
治厅阶峻榕阴绿,卫戟门深荔子红。?元末明初·谢肃《大赦后闽宪书怀》
夹浦荔枝巢翠羽,满庭榕叶啭黄鹂。?明·释妙声《送王都事之闽阃》
风回画省榕阴合,雨过青林荔子红。?明·解缙《赠参政任勉之闽中》
榕树翠含山店雨,荔枝香喷海天晴。?明·傅圭《送王司训之闽中》
覆地绿云榕接叶,拂檐苍雪荔交花。明·许天锡《送照磨潭还闽》
绿涨蛮溪榕叶暗,红蒸海日荔枝香。明·危进《送人之七闽宪副》
……
绿榕红荔,带给去到福州的人们极为强烈的视觉享受和味觉体验,套用现在的话来说,没到榕树底下乘过凉,没吃过几粒又肥又甜的荔枝,就不算到过福州。
而对于出生在福州,到外地宦游的文人官僚来说,榕树有着超过单纯风景的精神意义。张元干词作中,榕树与梦常常一起出现。
例如《采桑子》:
华堂清暑榕荫重,梦里寒江。火齐星繁,兴在冰壶玉井栏。风枝露叶谁新采,欲饱防悭,遗恨空盘。留取香红满地看。
又如《点绛唇》:
山暗秋云,瞑鸦接翅啼榕树。古人何处。一夜溪亭雨。梦入新凉,只道消残暑。还知否。燕将归去。又是流年度。
再如《浣溪沙》:
云气吞江卷夕阳,白头波上电飞忙。奔雷惊雨溅胡牀,玉节故人同壮观,锦囊公子更平章。榕荫归梦十分凉。
生于两宋之际,政治立场与当朝权臣殊异的张元干宦游一生,最终客死他乡。
他的词饱含着恨与憾两股浓烈的情绪,或许一树榕荫能给他一梦清凉,转渡他的幽魂,回到福州,回到永泰,回到嵩口。
今日大暑,愿诸君能得心凉。
李夏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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