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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生活在一个中西合璧式的家庭中,正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我父亲、叔叔、姑姑都是在北京法文学校上的中学,类似今天的国际学校。教材是法文课本,老师是法国人,课堂用法语授课,所以他们的法语好,而且英语也好。我叔叔大学就读的是法国人办的上海震旦大学医学院。我姑姑在上海教英国领事馆的英国官员说中文,这也进一步锻炼了她的英文口语能力。
我父亲、叔叔、姑姑的书柜里都是法文、英文书,他们穿的是洋式装束,一派洋人作风。平时在家里,他们相互间谈话聊天,经常用英语,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怕对他们管教严厉的奶奶听到他们的私事吧!有时他们聊天说中国话,突然又蹦出几个法语单词。有一次我问叔叔,“为什么说中文要夹法语?”我叔叔说一时觉得中文里,没有准确的词汇,来表达想说的意思,所以只能用法文。
我父亲和叔叔只喝洋酒,像威士忌、白兰地、兰姆酒等。酒柜上摆着各式各样酒瓶子,有扁圆的,有葫芦形的,有桃形的,色彩缤纷很好看。这都是舶来品,是他们人际圈子里的爱好。
吃面包,那是一定要抹黄油或奶酪的。我父亲告诉我说,他在上海德国怡默克洋行工作时,寄宿在一位外国老太太家里,吃饭生活在一起,饮食习惯也渐渐随了洋人。
从穿着、语言、饮食等外表看,他们已经完全西化了。但骨子里他们又完全是中国传统的,对古老民族文化如醉如痴,所以在我家的四合院里,就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
中西合璧的家庭
我家搬到西黄城根四合院后,需要置办家具,除了沙发和席梦思床是西式的,其它都是中国传统的。首先材质他们选用花梨紫檀、红木的,样式上大都是中式风格镂空雕花。
记得在正屋客厅里有一个红木圆桌,桌面中心镶嵌着带黑色条纹的大理石,周边刻着一圈透雕的梅花图案,中间一木柱与下面的圆木贯通,可以旋转,最下面是一雕花的圆形底座,十分精致。中间摆一个直径六十厘米大的瓷花盘,上面彩绘佛教的八宝供器:云、螺、伞、盖、花、罐、鱼、肠。圆桌还配有六个扇面形的红木雕花凳子,正好围在圆桌四周。做工非常精细,这就是齐白石年轻时学的雕花匠的手艺活儿,这么一个凳子要手工精雕细刻多长时间才能完成啊!客厅里还放一个大八仙桌,两旁各放一个太师椅。桌椅上除了雕花,还在桌椅腿儿、扶手上镶嵌着“螺钿”,就是用海螺壳与海贝壳磨成薄片,刻制成人物、花鸟、几何图形或吉祥的福寿字,把它们镶嵌在红木沟糟中。螺壳或贝壳经打磨制作,光洁耀眼,可以生出七彩光。和暗红色的木材形成强烈的对比,如果有阳光或灯光的照射,就更加富丽堂皇。当你变换角度看,色彩随之变化。
正房客厅三间,有一段时间我住在西边的一间,就用隔扇与客厅分开,每个隔扇装裱着用绢画的山水花鸟和书法作品。在隔扇对面的西墙上挂着国画四条屏,拼成一幅大画,上面画着几十条红色的金鱼,在绿色的水草中游动,虽然没有画水,但给人感觉就是鱼儿在水中畅游,一派生气勃勃。左右两侧是草书对联,上联是“晓随天仗入”,下联是“暮惹御香归”。通往西耳房的门楣上,有一木制的横匾,是刘墉写的行草体“知足知不足之室”。深褐的底色,石绿色的字,古香古色。因为字体是行草,笔画是连笔,所以同学到家找我来玩儿,看到这块匾,都顺口念成:“知是知不是之室”,然后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那眼神就是问:“这说的是什么呀?”我总是一遍遍地纠正和讲解。
那时北京的空气中灰尘大,过一段时间,透雕的花纹中就积上一层灰白色的尘土。要想清理,得用湿毛巾角儿,捻成一根细条,深入到每个镂空花饰中,用手把两头拉拽多次,才能把里面的灰土擦干净。一个桌凳上百个雕花,挨着顺序擦完,怎么也得两小时。这活儿,春节前父亲就让我们这些孩子去干,以至我后来一看雕花家具,先想到怎么擦。我觉得这东西好则好,做艺术品欣赏还可以,做日常家具,太不实用了。
类似这样的家具还有八仙桌、穿衣镜、太师椅、茶几、美人床、条案等等,全都是这样精雕细刻的。在条案上,摆放着绘有福禄寿人物的大掸瓶、镶有玉石的如意等摆件。整个四合院的格局、布置,完全是中式的。不看主人,还得以为是哪个穿长袍马褂的老夫子家院呢。在那个年代,受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虽然他们生活、语言已全盘西化,但内心有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喜爱和尊重。
迷恋传统京剧艺术
在我家正房里有一架柜式留声机,上面是留声机,下面是双开门的柜子,里面放着几百张黑胶木的老唱片。
唱片里录制的大多是京剧生、旦、净、丑的唱腔。有生角谭鑫培、余叔岩、谭富英、马连良、杨小楼他们灌制的《空城计》、《打渔杀家》、《四郎探母》、《甘露寺》……有旦角梅兰芳、程砚秋唱的《凤还巢》、《武家坡》、《霸王别姬》、《三娘教子》、《女起解》……有花脸金少山、裘桂仙、郝寿臣的《锁五龙》、《探阴山》、《陈州放粮》、《铡包勉》……有丑角萧长华的《打侄上坟》、《荷珠配》……听时打开留声机盖,用手摇把儿上弦(那时没有电留声机),把唱头的钢针放在唱片上,唱片以每分钟七十八转的速度旋转,声音就从音箱中传出。金少山唱的京剧《锁五龙》“大吼一声呐,绑帐外……”那声音,有如洪钟大吕般的震撼人心。梅兰芳的《凤还巢》“母亲不可心太偏,女儿言来听根源……”,柔美婉转。这些唱段,我特别喜欢,没事就坐在旁边反复放,百听不厌。如今,我年过八旬,还能脱口唱出其中一些片段。
我父亲和叔叔那可是真正的京剧迷。每天吃完晚饭,就聚在前院的南屋,我叔叔拉胡琴,我父亲唱梅派的旦角名段。我叔叔还能自拉自唱,也是学梅派的。我常常坐旁边托腮静听他们口中发出尖细腕转的声音,怎么也不明白,男人怎么能发出那么动听悦耳的女人唱腔?觉得真是神奇。
我叔叔还经常在院中练习旦角走台步的技巧,细碎的脚步,摆着云手,人就像从水上飘过一样。他还有刀马旦用的长枪、短剑等“把子”(京剧管道具称为把子),他手拿这些“把子”,上下飞舞,练习舞台上的身段。比如《霸王别姬》中虞姫的一段剑舞,是他经常要练习的。为适应与票友们上台演出的需求,他也常在家穿戴好全副行头,边唱边舞。我喜欢在旁边观看,看他的舞姿、身段和眼神,完全就是一个柔美的女子形象。尤其他的眼睛,一眯一睁,左顾右盼,传达出的就是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
经过这么刻苦的钻研,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他正式登台演出了。那天演的是《凤还巢》中的折子戏,他饰演雪娥,另外一位医生(他的同事)扮演雪娥的大娘。演出的那一天,我家大人孩子都去观看叔叔的彩唱。他在舞台上挥洒自如,不论唱腔还是身段表演,都从容不迫,十分到位。后来我父亲也登台演唱过《三娘教子》,我们也是全家出动。京剧对于我的父辈来说,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在家伴着胡琴清唱,和穿戏服化彩妆登台表演,那可大不一样了。父亲上台演出时,我跟到后台打下手看热闹,也看到了化妆的过程。
父亲坐在化妆台前,先在脸上涂一层白铅粉,然后在脸颊上晕染胭脂、画眉毛、画眼圈、点朱唇。因为他饰演的是旦角,还要吊眉眼、勒水纱,然后是贴片子和梳大头。现场请来专业剧团的化妆师指导帮忙,但很多具体的操作,还是要对着镜子自己动手。什么“柳叶眉”、“杏核眼”、“鸭蛋脸”、“樱桃小口”等等。经过这么一化妆,一个男子汉,一会儿工夫就变成古典的大美人了。再穿上戏服,这个过程大约得用一个多小时。
台上锣鼓一响,京胡为首的乐队拉响了西皮、二黄的曲牌。马上要上场亮相了,怎么走台步,上场后站什么位置,如何掌握好开口的时机,与乐队的配合,身上的表情动作等,真是一样也不能错。没有一定的舞台经验,可真要乱套了。
由于我父亲和叔叔对京剧上瘾,平时就经常看演出,揣摩台上演员的一举一动,也认识很多梨园行的名角,时有往来请教,加上自己在家的刻苦练习,所以对演出的一切事项,都谙熟于心。那天父亲的演出很成功顺利,但下台后他还说就是勒水纱把眉眼往上吊,感觉不舒服,影响了唱腔的正常发挥。
这登台彩唱的业余演员,被称为“票友”,他们纯属兴趣、爱好、痴迷,可比起戏迷就又登上了一个新高度。也有的名“票友”后来下海,成了正式京剧演员的。但我的父亲、叔叔卸戏装后,照常换回他们的西装,满口洋话,金丝眼镜,开着福特汽车,从事他们的洋派职业去了。这么两个相悖的画面,在我家四合院里和谐地重叠着。
对京剧的热爱,伴随了父辈们的一生,也影响了我对京剧的热爱。我在学习绘画和书法的过程中,深深地体会到,书法中运笔和线条,与京剧唱腔的韵律节奏、刚柔相济的表达,是完全吻合的。不同的是京剧用唱腔,书法用线条。我在讲书法课时,时时提醒学员注意书法线条也是有节奏和情感的,这也是从小在四合院中听京剧、看练舞的体验:艺术是相通的。(责编:李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