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愤怒和丢脸。好不容易瘦下来,为什么全世界又要和我对着干?班里那么多漂亮的纤细姑娘,为什么要把我拎出来羞辱?
一
十六岁那年,我忽然不会吃饭了。
这并不是某个突发事件的结果。某些想法在很久之前,就埋下了种子。恰好在我十六岁那年,这些种子破土而出了。
发病之前的懵懂模样,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我从小被外祖父母带大,没有注重外表的意识,甚至羞于去追求美丽。外祖父母仍然以对待自己子女的方式培养我,全然不顾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上初中后我离开家,回到父母身边,看起来就是扎着辫子的外祖父。这样的形象持续了很多年。
我印象中,自己总是不苗条。母亲一边安慰我说这是婴儿肥,一边把我面前的面食和肉食收走。父亲曾直接了当地评价我:腿比较粗。朋友比划着跟我描述那天在游乐园里看到的,穿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员:胖乎乎的,跟你一样。
我懂得如何利用自己体型的优势。当班里的男生骚扰我漂亮的班花朋友,我用自己的身体将他们隔开。男生冲我挤眉弄眼,做出各种鬼脸,一面推搡我。后来我被书包绊倒在地,大家笑着一哄而散。
有无数的好心人提醒我。买衣服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散步的时候。在学校里,在家里,许多闲言碎语漂浮在我耳畔。我忍一忍,就过去了。
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注意到有人在看我。那是坐在班级最后一排的一位男生。当我无意间转头的时候,正好四目相对。有一次男生演了一个小品,班里气氛热烈,大家都掏出手机在录像。我也录了,回家看的时候发现那个男生一直在盯着我的镜头。
好似被点醒一般,我开始在意自己的形象了。在镜子前走来走去,观察着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度。照着照着忽然就懊恼起来,掐着自己的大腿,骂自己又多吃了一口饭。
冬天刚刚过去,我迫不及待地脱下了臃肿的秋裤,好让自己显得瘦一些,宁愿被寒风吹得流鼻涕。
那是我为了变美丽作出的第一步尝试,以无人发现告终。同学依然跟我谈论班里的漂亮女生如何如何,我敷衍着,目光里带着愤懑。没有人对我感兴趣。我托着腮,看着别人的纤细身材、收紧的腰肢、绷直的小腿、小巧的脚踝,叹息着。
我下定决心做出一些改变。从外表开始着手,央求母亲给我办了一张健身房的会员卡,成为了那个健身房里年纪最小的人。
我在课业中尽力挤出时间去锻炼,放弃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活动,还精细地控制饮食,阅读过无数健身和饮食的文章。母亲给我买了一条花裙子,我不敢穿——必须等到蜕变的那一天。
十六岁的少女心中有太多的愿望,我想脱离不起眼的角色,成为发光体,被顶礼膜拜。这种野心建在一种病态自恋的基础上。在梦里,所有路人都对我侧目,虚荣心在幻觉中得到满足。
再转过头,望向教室的最后一排的时候,那个男生早已不再看我。
于是我把发条拧得更紧、更紧。就像摇着小船奋力地向终点划去,却渐渐地从道路上偏了航,开始走火入魔了。我对食物的要求变得越来越苛刻。一开始只是拒绝炸物和糖,后来连炒菜、米和面也不吃。再后来,连粗粮也不肯吃了。
每天的伙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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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脸颊和胸部一日日地干瘪下去,脸色和嘴唇变得惨白。饭桌上,我常常盯着桌布一言不发,思索着今天应该怎么蒙混过关。
我假装吃东西,一根菜叶嚼几十次,直到它化成绿色的水。嘴巴里没有东西了,还在机械性地假装嚼,像牛一样。
很快,头发只剩薄薄一层,月经也一年半没有来了。洗澡的时候,头发密密地铺在地砖上。我不觉得有问题,不过是瘦的代价。大家有舍有得,各取所需。
二
减重不仅减去了脂肪和水分,离开身体的东西远远比想象更多。我感到心理上也更轻了。很多事情变得不怎么在乎。我仍然保持写日记的习惯,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记录,记录每天进食的数量,摄入的卡路里;运动的时间,消耗的卡路里。
如我所愿,我开始变瘦了。我的衣服开始膨胀、膨胀,如同一面旗帜。校服裤子越来越宽、越来越宽,在我的腰上挂不住了,不住地下滑。我开始更频繁地照镜子,量腰围,检查马甲线。
我开始注意到运动软件上的漂亮姑娘,那些大学生。左手端着咖啡杯,右边腋下夹着笔记本,穿着紧身瑜伽服,赶着去上金融学院的课。吃饭只吃沙拉和全麦面包,沙拉里只放油醋汁。
每一张照片里,嘴角翘起的弧度都一样。赞美声潮水一般涌入评论,铺天盖地。她们矜持地回复,就像仙女。
我控制不住地频繁查看她们的照片和帖子。她们的逆袭故事和减肥经验被我烂熟于心。那些青春的、棕色波浪卷发的姐姐,在照片里对着我招手,浑身金闪闪的。在她们璀璨的光环之下,班里的小美女显得不值一提。
芭比们承诺:任何人都会变成和我们一样,只要继续努力下去。
我摸着腹部柔软的皮,将它们揉捏,掐红。还不够,我对自己说。我怎么会停呢?作为一个好学生,没有把自己逼到极限是不会收手的。
我在生物书上学到,骨骼肌颤栗可以消耗热量,于是在严冬大开窗户。那个冬天总是有霾——空气中有一股金属的腥味,有些呛。
从窗户往外看,马路对面的高楼没有颜色,只剩一个轮廓。零下温度的风灌满卧室,吹得肌肤和骨头都发痛。我赤着脚,在漆黑而冰冷的地板上来回踱步,跳跃,蹲起。
体重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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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砰地一声,门被打开了。父亲大踏步走了进来,沉默地关上了窗户。“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父亲发问。我躺在床上不回答,双手在脑后交叉,维持着卷腹的预备动作。
不能再锻炼了。你再锻炼,我就叫你妈过来了。父亲迟疑着威胁我。
我含糊地应答了一声,父亲说你要向我保证。我从床上爬起来,开灯,坐在桌前摊开练习册。余光挑衅地瞥着父亲,头歪着,好像在说,可以了吧?
这样下去越学越差,数学的倒数第二道题放弃了。然后是倒数第三道、第四道……一个朋友说:你只是马虎,下一次就能考好了。大家环绕着我,目光充满同情。我反而觉得奇怪,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只是模拟考而已。
又有人开始看我了。
起初,只是有不熟的女孩在走廊里迎面走来时捉住我的两只胳膊,前后摇晃着我说:你怎么这么瘦?话里带着一点羡慕和担忧。
后来,注视越来越多,让我变得难为情起来。化学老师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讲卷子,忽然在她的课桌前停下了。老太太从老花镜的上方看着我的脸,叫出我的名字,叫我多吃一点,就像在客厅里对着孙女讲话一样。
我感到愤怒和丢脸。好不容易瘦下来,为什么全世界又要和我对着干?班里那么多漂亮的纤细姑娘,为什么要把我拎出来羞辱?
我隐约意识到,自己的瘦也许已经超出正常的范围,但是不承认,并把它视为自己独特的标志。我在体重秤上踩上踩下,近乎骄傲。
母亲带着我重新去买了一些合身的裤子。我终于敢穿牛仔裤了,大腿处也没有恶心地紧绷着,向外凸出来。两条腿再也不会摩擦到彼此,我惊喜地在落地镜面前走来走去。没有人说我腿粗了,再也不会了。
苍白的虚荣填满我的心,十几年未曾尝过的甜头令我眩晕。
有一天我和朋友去打水,朋友忽然说:“我觉得你的脖子没什么的,你只是太瘦了。”
我瞪大了眼睛,“谁说我的脖子怎么了?”
我到洗手池边上的镜子前仔细查看,却什么也没看出来。脖子上有一些骨骼和血管的凸起。端详了一阵,问:“我的脖子很恐怖吗?”
朋友也很惊讶,说:“你家长没跟你说吗?班主任担心你得了甲亢。”
果然班主任给家里打电话了。一周后,母亲忽然带着我去做了一次激素检查,结果没告诉我。母亲只是说:“再不吃饭,把你送进专门的机构,会有人强迫你吃饭的。”
“那高考怎么办?”
“不考了。”
吃就吃。我怒气冲冲,投出仇恨的目光。母亲不眨眼睛地盯着我,防止我再搞什么小花样。她监视的目光一秒也不会离开我——防止我悄悄吐在手里或者用纸包起来。她给我拨出了必须要消灭的分量。两条小黄鱼,一小碟菜,小半碗米饭,还在旁边放了半个花卷,以供选择。
“必须要吃鱼吗?”我问。
“必须吃,你必须吃肉。”
我用筷子夹起一点鱼,放在嘴里。父亲只吃素,自然不吃鱼;母亲在家里也吃得很少。为什么偏偏必须我吃下去呢?我不理解。
一家三口一起吃饭,就像三个苦行僧食斋。昏黄的灯光下,三个人的脸都像木头刻出来的。大家从勺子上方互相打量着,交换着隐忍的目光。
母亲是个瘦削的娇小女人。可能因为瘦,母亲的眼睛显得更大了。我想:我应该也没有比母亲瘦多少。为什么她就是健康的呢?为什么我就要被送进精神病院呢?
多年以后我迷恋上了美剧《我们这一天》,剧中从小到大一直受超重困扰的女儿对美丽的母亲投去一种艳羡的,嫉妒的,甚至是怨恨的目光。我一眼辨认出了这种熟悉的感情。
“快点吃,”母亲用筷子敲着我的盘子,“鱼都是你的。”
我往嘴里塞米饭,嚼都不嚼一下,两腮像河豚一样鼓起来。
“咽下去了吗?”母亲说:“张嘴,我看看。”
“我已经吃了米饭,可以不吃这个花卷吗?”我问。
其实这是个谎言。因为我感觉不到胃的重量。
父亲帮我说话,那今天就先这样吧,循序渐进。母亲同意了。
三
那天晚上,我跑到厕所里,手指伸入喉管,企图引起呕吐。我的身体立刻产生了强烈的反抗——我注定没办法催吐。我只能吐出几口唾沫,透明的,一点点。马桶里的水仍然是干净的。我站起来,往脸上抹了把水,冲了厕所。
我在网上求助,发现在网上聚集着很多自己这样的人,把矛头对准食物的人。有一个女孩发了自己的自拍照,眼球凸起,两颊深凹,吓了我一跳。难道我也是这样的吗?有的网友分享自己的日常,事无巨细,我不断向下滑,直到看到一条回复。
“我是她的朋友,楼主已经去世了,没抢救过来。”
几百次更新,事无巨细分享着日常饮食的帖子就在这里戛然而止了。
我猛地打开母亲房间的门,母亲斜靠在床头看书。
我宣布:“我以后会多吃点东西的。”然后仰起脸,等待表扬。
母亲合上了书放在床头,平淡地说:“太好了,那今天早点休息。”
我做了一件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情。睡觉前走到了厨房,打开冰箱门,拿出晚餐没吃的那半个花卷。咬了一口,又拿出两条小黄鱼,有一种凛然大义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敲了我脑袋一下,暂时忘记了有关节食的一切。
当时已经是深夜。父母卧室的门关着,他们已经入睡。房间里黑漆漆,只有冰箱发出一片橙光。这束光照着我的侧脸,往张大的嘴里送食物。
那是个开端。此后无数个夜晚,我都会把冰箱乱翻一通,吃掉所有能找到的东西。当我回想起那一段时间,这一幅景象已经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就像一个安宁的符号。
我对那种橘黄色的小灯产生了一种感情。当我在深夜打开冰箱,它永远在等着我,为我照亮所有我需要的食物。我的身体浸泡在黑暗里,没有人看得到。
我抱着这样的幻想:当我醒过来时,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午夜发生的事情总是魔法,南瓜膨胀变成马车,灰姑娘变成公主,被精灵和动物簇拥着走向宫殿。
当我在卧室冥想的时候,脑子里被一团乱的思绪困扰着,但是当我用煮饭勺刮下电饭煲内胆上的米饭送进嘴里,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宁静。
米饭干成锅巴,为了咽下去,我将酱油倒进去搅拌;或者就咸菜;或者挤一些乱七八糟的酱:蕃茄酱、烧烤酱、蚝油——找到什么就用什么。
父亲从单位拿回来的豆沙包,有婴儿头大小,我一晚上消灭两三个。秘诀是就着牛奶喝下去,就不会噎着,或者觉得太腻。
我总是站着吃。没想过要让自己吃得舒服一些,或者开个灯什么的,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我的肚子像小山一样撑起来,宽松的睡衣甚至遮不住。胃在费力工作,我却能很快睡着。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分裂出了两个自我,互相敌对。其中一个努力控制一切,另一个制造混乱。这两个自我同时存在,拉扯出一种怪异的平衡。
高中时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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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出现了这种情况:前一天晚上,母亲还企图多让我吃一块肉;第二天早上,她看到厨房杯盘狼藉,冰箱里空空如也。这样的状态一周之内会爆发两三次。